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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6章 《论田皮田骨疏》
    第486章 《论田皮田骨疏》
    县衙中。
    吴县令舍不得用鲸油灯,所以架阁库中依然点着普通的油灯。
    李一元翻看卷宗,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老眼昏花,最后命令徐叔礼将这些卷宗搬到了室外,这才赶在了太阳下山之前,看完了全部的卷宗。
    对于吴县令难以决断的案子,在李一元看来就是漏洞百出。
    看完之后,李一元心中也有了底,他对吴县令说道:
    “这起案子案情明了,吴大人可以升堂了。”
    吴县令大喜,连忙命令衙役升堂。
    吴县令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张举人立于堂下,一脸倨傲;张家父子跪地啜泣,衣衫褴褛。
    李一元端坐旁听席,神色淡然。徐叔礼侍立其后,警惕地扫视全场。堂外挤满围观乡民,驿丞张贵也缩在角落,惴惴不安。
    惊堂木一拍,吴县令先开口:“张举人,张家父子控你侵占田皮、伪造奴籍,可有辩解?”
    张举人拱手道:“县尊明鉴!田皮乃我张家祖产,他父子早签卖身契,白纸黑字在此!”他呈上一份泛黄契约,字迹工整,盖有私印。
    张家父子急呼:“冤枉!那是被迫画押的假契!”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新证据,吴县令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旁听的李一元却淡定的说道:
    “县尊,可否让老夫一观?”
    吴县令立刻点头,徐叔礼将这份契约拿了过来。
    看完之后,李一元嘴角微扬。
    他主持修订《大明律》,一眼看破漏洞,契约虽“正式”,却未注明永佃权细节,且无官府备案。
    简单的说,张举人的新证据,是没有经过官府备案的,完全是无效的证据。
    李一元说道:
    “张举人,依《大明律·田宅篇》,永佃权若未明示废止,田骨主不得擅收。你这份契约,只提‘依附张家’,却未言明‘卖身’或‘弃佃’。”
    “你刚刚呈上的转让契约,并无官府公印,户科也没有备案,本县不予支持,所以应该按照旧契,也就是张氏父子永佃其田的契约处断。”
    “按律,田皮仍归原主。”
    张举人脸色微变,他知道遇到了高手了。
    他连忙说道:
    “张氏父子也是我家的家奴,他们的土地也是我们的土地。”
    李一元的脸上立刻变色,厉声说道:
    “我朝严禁民间私自蓄奴!《大明律》中有言,役使奴婢,公侯家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你一个小小举人,也敢说蓄奴?”
    张举人知道自己慌张失言,连忙找补道:
    “张氏父子乃是我们张府的义男。”
    明代确实禁止普通百姓蓄奴,不过蓄奴在民间还是很流行的,特别是地方上的大户人家,都会吸纳破产农民成为奴仆。
    但因为律法上的禁止,所以明代士大夫蓄奴,都是以“义男”的名义,也就是将这些蓄养的奴隶登记为“义子”,签订类似于永久雇佣的契约,使之成为事实上的家奴。
    这时候吴县令也反应过来,他一拍惊堂木说道:“就算是义男,那永佃契约也是张氏父子的私产,又不是你们张家的族产,岂能随意侵夺!?”
    这下子张举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吴县令这句话就要害了。
    宗族之中,族产和私产是分得很开的。
    如果宗族肆意侵夺族人的私产,那宗族就要解体了。
    这是维系宗法制度根基的事情,张举人再怎么擅长诉讼,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除非他要和整个大明的宗法制度作对。
    第一次看到张举人在公堂之上吃瘪,吴县令激动地不得了,他当场就宣判:
    “此案分明:张家父子永佃权属实,非尔家奴。张举人诬告侵产,罚银元十枚于苦主,另禁三年内收佃!”
    判决一出,张家父子叩首涕零,乡民欢呼。张举人面如死灰,悻悻退下。吴县令长舒一口气。
    回到后堂,吴县令连连向李一元道谢。
    但是李一元却没有任何得意。
    他一个堂堂九卿重臣,不过是收拾了一个讼棍举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通过这个案子,李一元倒是有了自己的思考。
    李一元道:“吴县令,此案虽了,但河南乡绅,仗刑名之利,鱼肉百姓,又岂是这么一个案子可以扭转的?”
    吴县令连忙问道:
    “李大人有什么见教?”
    李一元摸着胡子说道:
    “老夫有一法可暂抑其势,官府强化田皮确权。”
    这下子吴县令茫然了,他本就是法盲一个,距离李一元这种立法者还是层次太远了,根本就跟不上李一元的思路。
    “县衙可以发出告示,清查所有田皮契约,凡无官府备案者,一律补登;日后断案,优先保障田皮主权益。”
    “此外,事实上长租五年的土地,就可以转为田皮确权,土地长租的佃户,可以直接请求官府直接确立田皮权,转为永佃。”
    “县衙还要颁布禁荒令,地主如果抛荒土地,那官府就可以介入,直接拍卖荒地的田皮,允许普通百姓自由购买。”
    吴县令仔细思考,更是觉得李一元的办法真的妙啊!
    强化田皮,就是削弱田骨的拥有者,也就是乡绅的影响力。
    五年长租就转为永佃,这是鼓励真正耕地的农民,也是打击乡绅的办法。
    然后禁止土地抛荒,用这种方式让地主把土地租出去,堵上地主宁可抛荒不租田的漏洞。
    吴县令喜道:“大人高见!此法定能安民!”
    但是李一元却摇头。
    “此乃治标之术。”
    这都不行?
    吴县令已经傻了。
    他觉得这已经是高到不能再高的办法了,这位大人竟然还不满意?
    您真是上任甘肃的县令吗?
    李一元说道:
    “为何县里离不开乡绅?还是因为征税这件事,没有乡绅就无法完成。”
    “县里可以说是将税都包给了乡绅,才能完成每年的征税。”
    “所以只要田税征收还在乡绅手里,那就没办法保障自耕农的权力。”
    “强化田皮确权,不过令乡绅转用他法施压或勾结胥吏篡改契约,或以‘欠租’之名诉讼。若不开征商税、革新吏制,终是扬汤止沸。”
    “这也是为何河南乡绅,死活不肯开征商税的原因。”
    吴县令仔细思考,更是觉得李一元所说的切中要害。
    县衙无力对抗地头蛇的乡绅,就是要因为没有人力和财力,在征税这件事上又要和乡绅合作。
    “那李大人有什么治本之法?”
    李一元这个时候更是佩服苏泽了。
    治本之法,苏泽早就已经提出来了。
    李一元说道:
    “兴办工商,让城市也能交税,就能削弱乡绅在乡野的影响力。”
    “城市工商可以吸收乡村人口,佃户少了,也就能强化佃户对乡绅的议价权,那时候只要官府尽量站在佃户一边,乡绅自然就要让步。”
    “最后,当农业产出不如工商的时候,就会有人转而投身实业,等到了那个时候,农民的生活才会好起来。”
    吴县令憧憬起来,他看向李一元说道:
    “李大人,可当地乡绅阻拦,本县没办法开征商税。”
    李一元忽然说道:
    “如果按照新的方法,对田皮确权,县衙能不能直接向田皮持有者收税?”
    吴县令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如果是今年能确权,田皮拥有者必然会支持官府,实在不行动员本地生员帮忙,拼一拼可以做到。”
    李一元又问道:“那今年确权,田皮的持有者能不能比往年多交?”
    吴县令说道:
    “如果今年能进行确权,那永佃户必然交税的积极性大增,可以完成今年的夏秋二粮,再少了中间乡绅盘剥,应该还能超出往年。”
    李一元说道:“如果吴县令能立军令状,老夫倒是可以帮忙,主导在本县先开吏科试,强行征收商税。”
    呼!
    吴县令倒吸了一口气。
    见识了李一元的能力后,吴县令并不觉得他是在吹牛,他应该是真的有本事促成这一切。
    李一元的意思是,只要吴县令能保证今年的夏秋二粮征收不受影响,他就能绕过地方上乡绅的阻拦,促成在本县直接开征商税!
    开征商税了,县里就能有吏员队伍,就可以不通过乡绅的包税体系,直接向永佃户收税。
    其实这也是地方县令最担心的事情。
    强行开征商税,那在夏秋二粮征收的时候,这些地主乡绅就会抵抗,搞砸了田税征收。
    而商税征收也需要时间,兴办实业更是需要投入才能有回报的。
    那到时候商税征收不上来,田税又征收不到,那么当地县令就要罢官回家了。
    田税,就是地方上乡绅倒逼县令的命门。
    而按照李一元的办法,在强化确立永佃权的情况下,直接向永佃的自耕农征税,就可以避开乡绅的威胁。
    毕竟大部分乡绅都不会自己种田。
    等到官府保证永佃权的自耕农,在刚开始的时候也能踊跃纳税。
    只要等到商税开征,官府运转起来了,这就算是破局了。
    吴县令咬牙说道:
    “本县就是一户一户的去征,也要确保今年夏秋二粮足征!”
    李一元点头,吴县令愿意做这个出头鸟,那他自然愿意支持。
    等送走了吴县令之后,李一元打开窗户,解开腰间的米袋子。
    不一会儿,胖鸽子还真的飞了进来。
    ——
    京师。
    苏泽看完了胖鸽子带回来的信,心中对李一元满是赞叹。
    不愧是能做到大九卿职位的人,这水平是真的高啊!
    河南商税的问题,也是苏泽担心的问题。
    河南布政使刘知节,推动商税很有魄力。
    得益于苏泽的牵线搭桥,武清伯世子李文全对怀庆府的投资,让怀庆府(焦作)的商税快速增长,整个怀庆府的煤炭畅销真个中原地区,怀庆府的官员也开展了很多民生工程,纷纷得到了嘉奖和升迁。
    可是怀庆府的效果这么好,却没能让河南其他地区开征商税。
    为此,刘知节也很头疼,多次写信给苏泽,请教破局的办法。
    当年刘知节可是向皇帝和阁老保证的,他履新河南三年之内,一定会让河南全省开征商税。
    眼看着一年都快过了,还只有怀庆府开征商税,刘知节怎么能不上火。
    可是对此,苏泽也没有好办法。
    每个地区的自然禀赋不一样,怀庆府是煤城,还有大量的金属矿场,他能够说服李文全去投资建厂,也确实获得了回报。
    但是河南省的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
    地方增长不可能全靠投资拉动,最良性的办法还是让地方上主动开征,按照本地情况发展适合自己的工商业。
    总不能河南全身都挖煤吧。
    苏泽当然也知道地方上乡绅的阻力。
    但这个问题,也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要地方官府脱离乡绅的制约,保证改革期间的田税不滑坡,就要有吏员队伍来执行。
    但是要先有商税,才能有钱养得起专业吏员,才能去保证田税。
    而且乡绅在地方上也有很大的影响力,不是说你去征就能征收到的。
    地方上的土地权属关系十分的复杂,地方官府光是拿着田册,根本就收不明白,还是要依靠乡绅。
    李一元无意之间,搞出了破局的办法!
    用永佃土地确权的方式,打破乡绅地方上的控制。
    在确定产权的时候,也等于确定了佃户的征税义务。
    也就是说,在进行永佃户确权的时候,是田税最容易征收的时候。
    这就是短暂的窗口期。
    为什么说是短暂的窗口期,是因为田皮成为一种正式土地资产后,也会很快垄断和固化,最后出现所谓的“田皮士绅”。
    没办法,人性都是好逸恶劳的,掌握了生产资料的阶层,最终都会变成收租的。
    所以在田皮自耕农没有堕落之前,完成商税的改革,这是非常精妙的一招。
    既然这样,就需要河南的全力支持。
    苏泽立刻给河南布政使刘知节写信,给他讲述了李一元的方案,又请刘知节全力帮助吴县令,把这个试点给做出来。
    苏泽又掏出奏疏,他要上奏给这位吴知县背书。
    只要试点成功,河南的工作就打开了。
    ——
    胖鸽子飞出中书门下五房,而打官司输了的张举人,则对着族人说道:
    “走!上府城,我要告县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