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放下筷子就起身,这小子可別跑丟了。
念头刚起,后厨门帘一掀,钻出个黑瘦身影,嬉皮笑脸喊了声。
“二爷!”
高林盯著范二看,他褂子湿得能拧出水,脸颊的汗珠从下巴滴落,站在那咧著嘴笑。
高林这才放下心:“来吃饭吧。”
范二忙不迭点头,窜进后厨摸了双筷子。
他看了眼小哑巴,却不知该怎么称呼。
叫小哑巴?不太合適。叫二妈?是不是太早了?
索性闭了嘴,蹲在一边,扒拉起饭菜。
小哑巴在范二出现后,便只盯著盘里的菜,小口小口地抿。
三人正吃著,木头楼梯又响了。
咚咚咚......
楼上的客没走前门,选择从后院侧门出去。
毕竟正门处群眾太多。
他们刚下楼梯便瞧见高林三人。
领头是主座那位老者,丁慧琳跟著,陪著说笑。
老者扫了三人一眼,目光落在菜盘上,对丁慧琳笑道。
“丁经理,你这学徒的伙食,油水倒足。”
小哑巴见生人扎堆,身子一缩,藏到高林背后。范二像偷吃被抓了现行,慌忙站起来。
高林倒稳当,慢悠悠搁下筷子,目光在那群人身上一扫,衣著气派,他们的身份不言而喻。
丁慧琳瞧见高林,忙上前一步。
“陈书记,给您引见,这位就是今个掌灶的高林同志。”
说著,手在高林肩头轻轻拍了拍。
高林会意,起身,脸上掛了笑。
“陈书记好。”
陈书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是张师傅掌勺?”
他又打量了一遍高林:“后生可畏啊!”
说完,他看向丁慧琳,笑意更深。
“丁经理,藏著这么位好手艺。往后单位里添个席面,可得先想著你们这。”
丁慧琳扶扶眼镜框:“陈书记抬爱!高林同志今个是头回来帮忙,往后常走动。”
陈书记頷首,不再多言,带著一行人朝侧门去了。
门外一辆『北京212』,等候多时。
门一关,高林收回目光,捏了捏小哑巴的手:“吃饭。”
当盘子中的菜被清空时,侧门再次打开。
丁慧琳返回后院,眼角有藏不住欢喜。
见范二正收拾碗碟,便说:“放著吧,回头有人来收拾。”
范二挠挠头,偷瞄高林,见他没言语,还是端著空盘进了后厨。
高林瞧见了对方眼角的笑意。
丁慧琳走来:“今个真是多亏了你。”
高林笑笑:“丁经理客气,答应我的事......”
“放心。”丁慧琳点头:“都疏通好了,补点手续就行,不过......”
她话头一顿:“陈书记的单位,国庆聚餐,点名要你掌勺了。这事关重大,你看......”
高林皱皱眉。
丁慧琳看出了他的犹豫,笑意淡了一些:“高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抗拒。国营饭店的灶头难道不比个体户好?”
她实在想不通。国营饭店的灶头,多少人眼热的金饭碗,体面又安稳。
这高林,偏要去当那风吹日晒。让人低看一眼的“个体户”。
高林语气平和但坚定:“丁经理,金饭碗是好。可我这个人,野惯了。章程框框太多,箍得慌,不自在。”
高林心头还添了一句:国营饭店的工资太少了。
丁慧琳盯著他,脸上多了些无奈:“好吧,人各有志。国庆的事情没得谈吗?”
高林就等她这句:“丁经理帮忙,我记著情呢,国庆的活我接了。”
丁慧琳脸上刚露出笑容,高林紧接著说:“不过,我有个难处,需要丁经理帮个小忙。”
“哦?说说看。”
高林开门见山:“我想让国营饭店的帮忙进点调料和食材。”
对高林而言最难得的不是钱,而是票。家里的票,让他这几天就嚯嚯光了。
尤其是佐料上限购卡的死死的。
不想办法,很快就要进入无调料可用的地步。
从黑市买,价格高昂,成本骤涨。
而且风险太高,指不定哪天就要被查。
丁慧琳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小高同志,你这是要让我犯错误啊。这事的性质有多严重你知道吗?”
高林依然带著那副淡淡的笑容:“丁经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我出,票的话你折算进去就行。”
高林继续加註:“再说,张哥的手艺再练练,往后就用不著我出手了。”
丁慧琳沉默不语,似乎在权衡著利弊。
小哑巴感觉到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下意识地抓紧了高林的衣角。
范二站在后厨门口,大气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丁慧琳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但眼神依旧锐利。
“记住,只能是饭店常规採购目录里有的东西,数量必须控制在合理范围內。”
高林郑重地点点头:“丁经理放心,规矩我懂。”
丁慧琳深深看了高林一眼,没再多说一句,转身就走。
走到楼梯口时,她停下身子。
“你真的只有二十岁吗?”
“当然,过生日请丁经理吃饭。”
待到丁慧琳离开,范二这才敢跑过来:“二爷,嚇死我了...丁经理那脸黑的...”
“对了二爷,今个我回去把鸡蛋和莲藕都弄好了!”
高林瞧著他那身结满盐霜的褂子。
怪不得这小子不见人影,这是回去收东西了啊。
高林心头一暖,笑著拍拍他肩膀:“不错。”
小哑巴站在他身后,紧绷的小脸也放鬆下来,露出浅浅的笑容。
范二听到这声夸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
晚上八点半,高林同忙得满头汗的张庆国道了別。
他推著那辆二八大槓,小哑巴的手指轻轻捻著他袖口一角缀在身旁。
范二机灵,在后头隔了几步远,给两人留出空间。
城里只有建军路亮著灯。露天的电线桿子挑著个孤零零的灯泡。
昏黄的光晕照亮一小块地方,蚊虫在光里发了疯地飞舞。
光与光之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灯影底下,摇著蒲扇纳凉的人扎堆,孩童借著这点亮光追逐笑闹。
高林和小哑巴像是穿行在明暗交错的隧道里。
刚被一团昏黄笼住,转眼又没入黑夜。
渐渐地,前方喧腾起来,光亮也变得稠密。
车铃声和人声,撞破了夜的寧静。
那座灰扑扑的“盐瀆电影院”门口,人潮像开了闸的洪水,乌泱泱涌动。
下了班的工人还穿著沾著机油的工装,嗓门洪亮地呼朋唤友。
年轻姑娘们烫著时兴的“菜头”,『的確良』衬衫在灯下格外鲜亮。
她们三五个聚作一堆,兴奋地嘰喳著,目光不时瞟向售票口。
半大小子们像泥鰍一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追逐推搡,惹来几声大人的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