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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背誓之舵
    第303章 背誓之舵
    雾都锡尔文陷落的夜晚,鲜血与迷雾一同吞没了整个港口。
    火焰在翻涌的夜雾间若隱若现,像是在血色幕布下跳跃的幽灵。
    倒下的尸体顺著石阶滚落,重重砸入浑浊的海水,浪將血色裹散开去,带著腥臭在水面上层层铺开。
    那一刻,连浩瀚的大海都被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戮染成了深红。
    然而,在这夜幕骤然落下之前,伏笔早已悄然埋下。
    那些驾驭船只、带著兽人悄然逼近港口的身影,並非这些粗鄙野蛮的入侵者,而是一个个低下头颅、被迫屈服的人类船长与水手。
    若不是他们在关键时刻將舵柄转向,带领庞大的舰队穿越隱匿在暗流中的浅滩与锋利如刃的暗礁;
    若不是他们以谎言与假象骗过了守军,锡尔文的城门根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轰然塌。
    没有他们的操纵与引航,这些兽人的船只只会在迷雾与暗礁中搁浅粉碎,甚至永远不可能越过西境的海路。
    正是因为这些被威胁与恐惧捆绑的手,舵轮才在黑暗中转动,让异族的战船一路向北,逼近阿尔特利亚的腹地。
    若没有这场强迫的背叛,兽人永远无法在短短数月间,从海上直扑而来,把屠刀架到两个王国的喉咙之上。
    初夏的海风裹挟著潮湿的雾气,不断拍打在甲板上,带来刺鼻的腥咸与木屑的味道。
    海浪在夜色下起伏翻滚,船体隨之轻轻摇晃,梳杆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像一声声压抑的嘆息。
    萨穆尔裹著一件陈旧的斗篷,独自站在船首。
    风把他斑白的髮丝吹散,映出额角深刻的皱纹,那一道道沟壑仿佛海图上豌蜓的航线,记录著他一生的漂泊与风浪。
    他已年过六十。
    在瓦伦西亚南境的海岸线上,他曾是最有声望的老船长。
    数十年间驰骋海路,熟稳风向与潮汐,自少年起便与大海为伴。
    他的“白鯨號”是沉钟港最值得依赖的船只。
    三十余次远洋航线,从盐田到铁矿,从渔获到香料,他几乎將整片海域走遍。
    无论是浅滩的暗流,还是礁石的方位,亦或是四季潮水的脾性,他都瞭然於心,仿佛能在脑中绘出一幅不容差错的航海图。
    商人们心甘情愿付出双倍价钱,只为將货物託付在他的船上。
    因为“白鯨號”从未在暴风雨中折损,萨穆尔的名字更成了沉钟港的保障与荣耀。
    在南境的码头上,若有人提起“萨穆尔”,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
    那是象徵著老一辈船长荣誉的名字,承载著风浪与坚毅。
    然而,一切都在兽人入侵之后彻底改变。
    南境的港口在血与火中陷落,石阶上的尸体层叠如山,血水顺著码头的缝隙滴落,海水与鲜血交织在一起,腥臭瀰漫。
    兽人的斧头將港口变成屠宰场,这些异族粗暴、蛮横,但它们很快明白了一个事实—
    若想沿海推进、若想越过河口与湿地,他们必须依赖这些瓦伦西亚土生土长的海员。
    於是,倖存的人类船长与水手,很快被推到了屠刀之下。
    萨穆尔绝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亲眼见到有同僚不愿低头,被当场拖到码头闸室前剁碎,血肉混杂在海水里,飞溅的鲜血溅在他仍在颤抖的妻儿脸上。
    那一刻,空气中瀰漫的不是语言,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兽人不懂交涉,他们只懂用残酷的方式立规矩。
    於是,萨穆尔低下了头。
    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不再是瓦伦西亚最受尊敬的船长,而是异族的傀。
    可他別无选择一一因为他的家人,还活在兽人的刀锋之下。
    如今,他依旧站在这片他最熟悉的甲板上,然而脚下的木板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重,像是压著整片海。
    因为他背后,不再是昔日的水手,而是一群兽人。
    粗重的鼻息混杂在夜风里,带著血腥与皮革的腥腹。
    那些庞大的身影或蹲或坐,靠在桅杆与船舷旁,双手死死著斧柄与短矛,獠牙在黑暗里反射著冷光,仿佛隨时能撕开血肉。
    他们並不適应船。
    他们的脚掌宽大,走在甲板上笨拙得近乎滑稽,每一步都发出让人心惊的嘎吱声,仿佛隨时会把整条船踩裂。
    他们不会打结,不会识帆,连梳索该向哪边拉都分不清。
    若是独自航行,这些怪物绝不可能驾驭海风。
    可他不敢有一丝侥倖。
    只要他一一萨穆尔一一稍有异动,就会有一只带著獠牙的巨手按上他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像拧断麻绳一样把他拋进漆黑的海里他比谁都清楚。
    这些兽人不懂潮汐与星象,不知暗礁与水道,更不会掌舵。
    所以他们把屠刀悬在他的头顶,逼迫他与其他倖存的人类船长为其领航。
    不需要沉重的铁链,不需要抽打的皮鞭。
    只要一句冷冷的提醒一一“你的家人还在营地里。”
    便足够让所有人类船长声低头,像桅杆上的风帆一样,被迫屈服在无形的绳索下。
    当落日岛的铜钟骤然敲响时,萨穆尔亲眼见证了一切。
    那一夜,海面仿佛被黑暗吞没。
    数百艘大大小小的海船在雾气中浮现,桅杆林立,遮蔽了月光。
    这些原本属於瓦伦西亚的双梳商船、旧式军船,全都被兽人夺走,披上了丑陋粗陋的兽皮帆。
    风鼓起帆布时,兽皮在火光中仿佛仍在渗血,像是活物般蠕动。
    在萨穆尔眼里,这些船就像是自己的孩子,被剥皮、缝合,重新拼成了怪物。
    城头的火油被点燃,弩矢成雨般泻下。
    守岛將士的怒吼在夜空中迴荡,那是他熟悉的语言,带著执与悲壮。
    可下一瞬,兽人船只硬生生撞上礁岸,木板与岩石炸裂的声响震撼海湾。
    隨即而起的,是震耳欲聋的咆哮。
    怒吼、惨叫、木船断裂的轰鸣交织在一起,瞬间將人声淹没。
    火光腾起,烈焰与夜雾交错,空气里满是焦灼血肉的气息。
    风一阵阵刮过,把腥甜与焦臭压进鼻腔,令人几乎室息。
    萨穆尔死死咬著舌头,血腥味在口中瀰漫他想要吶喊,想要祷告,可嗓子像被海雾灌死,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能看著。
    看著落日岛的石墙在火中崩裂,看著一道又一道防线被衝垮,看著守军一波又一波倒下,户体被火焰与浪潮交替吞没。
    鲜血顺著石阶与暗沟倾泻,被浪潮捲走,拖入深夜的海。
    他握著舵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渗血,掌心血跡混在粗糙的木纹里,却始终不曾鬆开。
    因为他明白一一只要自己有丝毫动作异常,身后兽人那双冷光闪烁的眼睛便会注意到。
    而一旦他们生出怀疑,他的家人,便会在营地里立刻被屠戮。
    直到战斗陷入最残酷的时刻,萨穆尔心里的某根弦终於彻底断了。
    火光在雾气中翻滚,守军的惨叫被兽人的咆哮碾碎,石墙在轰鸣中崩塌,血水顺著阶梯倾泻入海。
    那一刻,萨穆尔忽然看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一一这些怪物並不会止步於落日岛。
    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把船驶向瓦伦西亚王国的本土。
    到那时,不只是落日岛,而是整个西境的城镇、村庄,乃至王都高耸的城墙,都会化作火海与废墟。
    除非.他能让这些怪物迷路。
    这个念头像一把浇不灭的火,在他胸膛里啪燃烧,烧得他呼吸急促。
    他不是英雄。
    他只是个年迈的船长,一个因家人的性命而低头的人。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瓦伦西亚的海岸终將重演眼前的屠戮,王国的城镇会在一次次火光与血浪中被彻底吞没。
    他明白,这已不是能否保全自身的抉择,而是一次足以决定整个王国命运的险棋。
    几日之后,在一次补给间隙,萨穆尔悄然召集了几名同样被迫掌舵的船长。
    他们缩在一艘破旧渔船的舱室里。
    厚厚的帆布遮住唯一的火盆,摇曳的火光只能勉强映出彼此憔悴的面孔。
    空气中瀰漫著湿木与盐锈的味道,混著夜海压抑的低鸣。
    “他们会问的。”
    萨穆尔低声开口,嗓音带著沙哑与沉重,“迟早会问下一步该往哪里打。”
    有人喉咙发紧,声音颤抖:“那——-我们能说什么?”
    火光下,几道面孔同时转向萨穆尔。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胸膛里所有的重量都压出来:“只要说出真话,他们就能直取西境王国就完了。
    话落,舱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火盆轻微爆裂,火星飞溅,映得几张饱经风霜的脸更显苍老。
    萨穆尔抬起眼,眼神冷硬如铁:“所以,我们只能让他们走错。”
    几人对视,眼神闪烁不定。
    终於,有人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要是他们看出破绽,我们全家都会死。”
    “若不这么做—”萨穆尔的声音低沉,却像铁锤般一下一下敲击在眾人心口,“整个王国都会灭亡。”
    他缓缓咬紧牙关,青筋鼓起。
    话音落下,舱室里再没有任何人回应,只有长久的压抑与呼吸声在黑暗中交错。
    终於,一名船长闭上眼,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
    ““.·那就让他们去北边吧。”
    萨穆尔的手缓缓收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掌心渗出细小血痕。
    “让它们去阿尔特利亚王国去锡尔文—”
    “你—你疯了吗?”旁边的一名船长失声低语,声音里满是恐惧,“那可是阿尔特利亚王国的首都!”
    萨穆尔没有回应他,只死死盯著火盆,目光一动不动。火光在他眼里映出森冷的倒影。
    “总得有人”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替我们去死。”
    夜风掠过,火盆啪炸响,火星飞溅,像是无数细小而冷漠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著他们。
    萨穆尔心里清楚,这不是救赎。
    这是背叛,是另一种罪。
    可他別无选择。
    而从这一夜起,谎言的种子已然埋下。命运的航路,也在这位老船长的手中悄然改写。
    在大海上,时间是最锋利的刀。
    日復一日的风浪,不仅能磨钝人类的臂膀,也能一点点磨穿心里的坚壳。
    自落日岛陷落之后,兽人们变得更加贪婪。
    落日岛的那场血火洗礼让他们尝到了“从海上扑杀”的甜头,於是逼迫著萨穆尔和其余倖存的人类船长继续带路,继续为他们打开通向更多血肉与城池的门。
    初夏的一个夜晚,战船缓缓行进在迷雾之间。
    梔顶的灯火隨风摇曳,微弱得像要被海雾吞没。
    甲板上,兽人们围著火堆吞咽烤肉,油脂滴在火焰里发出声,血腥味与海腥味混在一起,
    腻得人作呕。
    粗獷的咀嚼声与低沉的笑声迴荡在夜空下,像一场祭祀前的丑陋宴会。
    萨穆尔站在舱舵旁,背脊僵直,手指死死扣住舵柄,指关节在火光里发白。
    忽然,一名肩膀上有斑纹的兽人头领走了过来。
    那身影高大魁梧,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能把甲板踏裂。
    他停在萨穆尔面前,呼吸间喷吐著腥热的气息,吐字生硬,却清晰得足以击碎寂静:
    “人———船。你们的心臟—在哪?”
    这一句话,让萨穆尔心口猛地一紧。
    他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夜风吹过,雾气打在脸上冰冷潮湿。
    他缓缓抬起仆,眼角余光扫过怜处另一艘船在那边,一名同样被迫掌舱的船长正低你告装整理缆索,却在无声的阴影中,悄悄朝他点了点仆。
    萨穆尔的嗓子乾涩,仿佛灌满了盐水,他勉强挤出一声沙哑:
    “王都.”“
    他刻意停顿,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衡量。
    火光映照下,他的面孔深陷阴影,“在北边。靠仞。”
    兽人仆领的眼晴猛地眯起,獠牙在火光下闪出冷光。
    他盯著萨穆尔,目光刀,许久不语。
    “北边?”他低声咀嚼著音节,“你说———仞上?”
    “是。”
    萨穆尔把每一个音节都吐得缓慢而沉重,仿佛用力把这份谎)钉入黑暗,“港口大,船只多———你们要杀王,就要去那里。”
    他没有说谎。
    锡尔文,確实是王都,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港口。
    那里的船只林,雾气终年瀰漫,繁华鼎盛。
    只是一一那並非瓦伦西亚的王都,而是阿尔特利亚的心臟。
    兽人你领沉默了片刻,隨即猛地发出一声粗重的低吼。
    甲板上顿时响起轰鸣般的回应。
    兽人们相互撞击胸口,挥舞著斧柄和短矛,狂笑与咆哮匯成浪潮,仿佛他们已任看见猎物血流成河的景象。
    火光在他们身上跳跃,映出一张张狞而疯狂的脸。
    萨穆尔强迫自己没有移开视线他心底像被铁钉钉住,每一声兽人的狂笑都像是一根根铁钉钉进他的身躯,把他死死钉在这条航路上。
    他清楚,从这一刻起,命运已经被他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