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09章 林中营地
    第209章 林中营地
    格林泽的风与王都不一样,也不似西境丘陵上的风那般清冽。
    它潮湿,混著苔腥、水草腐烂与树叶发霉的味道,像一层摸不透的粘稠浓雾,贴在脸上,渗进衣里,化入骨中。
    莱昂翻身下马,靴底深陷进泥水之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味”响。
    他低头望了眼那片泛著绿光的淤泥,隨后回头望向身后那支刚刚走入格林泽边缘的队伍。
    他们已经行进了两个小时。
    本应不到半个小时能走完的林道,如今拖成了漫长的水路跋涉。
    两辆马车卡在一片低洼处,一整队人陷在半腰深的水草中,一边咒骂,一边拖拽、扶马、举箱一一那副景象,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像是一群倒霉透顶的商旅误入了沼地。
    “快!把那边桩子打进去,稳住斜坡,不然车轮再陷下去,得劈掉车辕才能救出来。”莱昂一边说,一边快步踏过湿地。
    他的靴子早已湿透,身上也沾满了淤泥,但他神情却未见疲態。
    “卡尔!”他朝远处高呼。
    “在这儿!”卡尔喘著粗气跑过来,肩上背著一捆绳索和锯刀,满脸泥污。
    “去林边砍些松木幼树,选那些够直的,不能空心、不能裂口。让猎人帮你分辨。”莱昂低声道,“我们得自己搭浮桥。”
    “浮桥?”卡尔一愣,隨即点头,“明白了。”
    他没有多问。
    几日之前他或许会怀疑莱昂是不是在冒险,但当他们看到加兰堡內那满地的敌人头颅、当他陪莱昂亲自踏入这片泥泽一一那一切已经不再是信仰问题,而只是服从与生存的本能。
    泥水仍在灌进靴中,但人群慢慢稳了下来。
    土兵们开始打桩、繫绳、清路。
    渔夫们下水试探水深,猎人则在林间劈出一条能行脚的小道,私兵和斥候混编的队伍如一条混杂却努力维持形状的蛇,缓缓深入这片死气沉沉的泽地。
    直到下午將尽,太阳被西天的水雾吞没成一团模糊的红,莱昂才终於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处微微隆起的湿丘前。
    这是一处被三条河流包围的高地一一若可以称这不足半人高的湿泥坨为“高地”的话。
    此地四周皆是暗流潜行的缓河,苔蘚密布,水草高过人膝,但中间这处地势却勉强还算乾燥,三面水道环抱,一面林木掩映。
    “就是这里。”莱昂开口,眼神沉静,“营地就建在这。”
    “这地势——你確定?”卡萝尔夫人磨下的私兵队长麦可皱眉望向四周,“我们四面无路可退,一旦水涨——”
    “水不会涨,地势倾斜,河道北低南高。这里是退潮集水点,反而最不容易溢水。”莱昂答得平静,“你看那边老渔棚的残桩—-水痕就在那。多年不涨。”
    他说著,走向那片朽木立桩前,指著一块被苔蘚染绿的斜板,“人类过去在这里捕鱼设棚,这地方的水道宽、慢、浅,座狼跑不过来,兽人的狼骑兵过不来。”
    “而我们能在这里扎营、设伏、休整。”
    麦可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其他人也慢慢围拢上来。
    他们或许还未完全明白这个年轻骑土心中那场尚未开打的战局,但有一点,他们开始能感受到一一他不像个纸上谈兵的贵族,更不像个盲目冒进的狂人。
    他走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早已落在预设的棋盘之上,只待战火揭开那层尘封的布局。
    “將马车拆了,把硬木卸下来当桩基。”
    “帆布卸下来,搭临时雨棚。”
    “渔网围出营界,荆棘编入边缘,留出警戒口。”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了。”
    莱昂的指令一条接一条下达。
    天光越来越暗,寒意也隨之捲入雾中,但营地却逐渐成型。
    人声嘈杂、锯刀划木、水鸟惊飞,一切都显得生涩却真实。
    他们不是在建一座堡垒,他们是在死地上硬生生扒出一个可以喘息的据点。
    就在这片不欢迎任何外来者的泥泽之中。
    “把木桩立直!你在打什么?那是桩,不是猪!”麦可一声大吼,將锯刀重重损在湿泥上。
    一名年轻私兵脸色发青,正蹲在半尺深的水坑边,用尽力气將一根松木桩往下,却根本找不到硬土。
    “这泥底太软了!再深也立不住!”
    “那就往旁边试!渔夫不是教你了?看水纹走向,找底下有石根的地方!”麦可大步走上前,一脚踢开周围乱丟的网绳和树枝,双手亲自下水去按桩。
    营地的雏形已经搭出一圈。
    北面临河,已用废布和荆棘编织出一道低矮柵栏,东面以削尖木桩列阵,南面尚在布防中;西侧是河流转折处,水草如林,设了三处鉤索陷阱与一排浅沟。
    帆布已被撑开,绑在几根削皮后的直木间,搭成十余个遮雨棚,泥地下铺满湿苇草与兽皮,能挡寒但不能避潮。
    炊烟艰难升起一一湿木太重,只能靠油布引火,渔夫们一边烘乾湿柴,一边將发霉的乾粮用刀刮乾净后下锅。
    锅里飘著的是剁碎的乾菜和野葱混合的稀粥,远远闻著还算得上一点人间香气。
    可就算这样,仍有人开始抱怨。
    “我们不是来打仗的吗?怎么成了泥地上的老鼠?”
    “人都泡得快烂了,这地方连尸体都不愿意待。”
    “这哪是什么战场?这是送命的地方。”
    帐篷下传出低声的私语,还有隱隱的咒骂。
    莱昂未说什么,只站在营地中央,望著雾靄瀰漫的林线,背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
    他知道,没有多少人真信任他。
    他们信的,是赫曼子爵的调令,是加兰堡那些贵族们的承诺,是那一车车兽人头颅带来的“可能性”。
    但在“信任”和“服从”之间,还隔著一段湿冷的泥泽。
    这段泥泽,他得亲自走给他们看。
    “莱昂!”麦可忽然快步走来,脸上带著怒气,“我带来的士兵一一你指派他们去扛网?他们可不是做这些的!你这是”
    话未说完,莱昂已经回身看向他,语气平静却冰冷:“你的人若不能吃苦,就別进泽地。”
    “我这里不养娇贵的少爷。”他轻声道。
    “这里不是比武场,你的士兵若想活著回去,就得学会怎么拖木桩、布网、点火、划船、绑绳一一否则,他们下次不会死在敌人斧头下,而是被泥水灌进肺里。”
    麦可一时语塞,紧接著涨红了脸。
    但他终究没再声,只是重重一甩手,转身离开。
    莱昂未再看他,只抬头望向灰暗天色。
    雾更浓了。
    风从林中吹来,带著血腥与腐叶的味道,还有一丝隱约的腥咸一一是水泽中漂浮的腐尸,或是远方某处沼口翻起的烂泥。
    没人知道。
    他走到营地中央那片稍乾的空地,蹲下身来。
    几名渔夫与猎人正在那处理刚刚打捞上来的鱼与河螺。
    “这些够吃上两顿了,但得再多设几组鱼网。”一名鬍子拉碴的渔夫看著他,“我们得儘快把食物补上。”
    莱昂点头:“你挑几个人,划船到西边浅湾去设网,夜半前必须回来。”
    “记得带上火把,有什么异常情况就撤回来。”
    “我带人走。”渔夫丟下鱼叉,咧嘴一笑,“在水里比在这儿熬著强。”
    他说完,带著几名渔夫一边收拾渔网一边检查油布与火石,利索得像是准备去进行一场熟练的夜钓。
    另一边,猎人们已在营地外树上系起火光,每隔二十步一盏油灯,风中摇曳不定。
    斥候们在做著进入深林前的最后准备。
    营地渐渐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再叫、再吵闹,只有烤乾湿衣的轻响与远处水鸟的惊鸣。
    莱昂回到那根由削尖原木立起的观察桩下,仰头望向东南方的云层。
    火光之上,一层浓雾压著天色,像是要將整片林泽吞没。
    “这里就是以后要藏身的地方了。”
    “斥候组,分配完毕了吗?』
    夜幕彻底降下,整片格林泽沉入浓雾与黑水之中,营地中唯一亮著的是几处油灯、火盆与几只晃荡的提灯。
    莱昂站在营地中央,披著半乾的披风,朝刚集结完毕的斥候队低声问道。
    “分好了。”卡尔答道,他已经全副武装,手中握著短弓,腰间插著匕首与未点燃的火把。
    斥候队总计八人,分成四组,每组两人,各自携带火把两个、渔网与绳索若干,还有一盏油灯与简易地图。
    “你们要探的,不是敌人,而是地形。”莱昂声音低沉,“目標:水位、林线、可通行路径、能设下陷阱伏击的位置,以及敌人可能进入的通道。”
    “今晚任务不是作战,而是铺眼。”
    “记住:听见风声不对、感觉到有异常、看见火光异动,立刻撤退,不许逞强。”
    一名老兵出身的斥候皱眉:“我们只带短刃和弓,一旦遇敌———?
    1
    “避开。”莱昂答得毫不犹豫,“在格林泽,没有人能靠勇气贏过环境。”
    眾人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点头。
    莱昂走到他们面前,目光挨个扫过。
    “你们是我的眼睛。”他的声音低却清晰,透过夜风落入每个人耳中,“我要你们看清敌人的来路,也要看清这片泽地,哪一处能埋伏,哪一寸会吞人。”
    “我不要你们去死战——我只要你们活著回来,带著答案。”
    斥候们沉默了几息,眼神在夜色与火光中彼此交匯,没人回话,却都已明白。
    他们起身,收紧披风,调整包裹,整理手中的装备,然后一一转身,隱入林中。
    没人告別,也无人多言。
    他们的身影很快隱入黑暗与迷雾,只有林间几束火光若隱若现,被黑暗一点点吞没。
    火堆啪一响,有火星溅出,落在湿泥中很快熄灭。
    莱昂目送他们远去,片刻后收回目光。
    “卡尔,你跟我来。”
    他转身朝营地北侧走去,脚下踩著湿木搭起的浮道,踩下去“哎呀”一声轻响。
    两人来到一处简陋搭建的平台,这是他亲自设立的瞭望点,由几根粗木架起三角桩顶上绑著一张破帆布做成遮顶,旁边设有火盆与油灯,供夜间照明与示警。
    他们从木梯爬上去,平台不过两人宽,勉强能站人眺望。
    林泽深夜无风,水雾翻滚,宛如一头没有声息的巨兽趴伏在整片西境的边角。
    “他们会来。”莱昂看著远方,语气平静,“但不会大部队进泽。”
    “你是说兽人?”卡尔压低声音。
    “兽人不是蠢货。他们有先锋被灭、受阻的情报,就不会再贸然投入主力进这片泥潭里。”
    “他们会选西境东部的丘陵地带作为行军路线。”莱昂缓缓道,“但他们也很可能会同时再派部队,向格林泽北侧或南端绕道,同时派出清剿队清除我们。”
    卡尔抿唇,“你说得好像你在他们的营帐內听过他们商议似的。”
    “我不需要听。”莱昂低声道,“我猜得到他们会怎么选。”
    “因为我若是他们,也会这样做。”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皆不语。
    夜色越发浓重,星光被水雾彻底遮蔽,只余火盆中偶尔爆响的柴声,与远方偶尔传来的一两声不知名的野兽低豪。
    “你以前来过这里?”卡尔忽然问。
    “没有。”莱昂答得乾脆。
    “那你怎么知道这片林子怎么走?”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但我看得懂地图,知道亲自侦查地形。”
    “也判断得出——哪些是能用来作战的地方。”
    卡尔望了他一眼,没有再问。
    他们並肩站在瞭望台上,静静看著那片翻腾的湿地,脚下是一座刚刚搭好的营地,营地中,是一百余名面孔各异、背景不同、甚至尚未磨合成整体的人。
    他们不是一支军队,也不是一支骑士团。
    这是一场豪赌。
    而莱昂,就是那个押上所有、逼得自己无路可退的赌徒风中的水雾愈发浓厚。
    莱昂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如刃。
    “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来。”
    “这场战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