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偽幣之证
议政厅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阵清晨的凉风自外灌入,
长廊尽头,几名土兵稳步走入正厅,沉重的皮靴踩在铺有兽皮毯的地板上,
节奏一致,不疾不徐。
为首之人腰佩长剑,目光沉冷。
正是万尼克。
他的身后,紧隨两名护卫,一同扶著一口裹得严密的木箱。
再后头,是三名被绑著的俘虏,衣衫槛楼,神情疲惫,但都尚保持清醒。
他们被押著行进,沉默不语,偶尔侧目四顾,眼神中的不安与惶恐显而易见厅中早有侍从等候,在看清前方来人身份后连忙趋步而上,引领眾人向厅中央那张宽大的长桌行去。
瀚纳什已立於桌边。
身著深蓝束袍的他神情冷峻,眉目间未显出丝毫波澜,只是略略向前一步,
將视线落在那口木箱之上。
“都带过来了?”
他语气平缓,却不含一丝迟疑。
万尼克止步,轻轻点头,隨后朝身后士兵打了个手势。
那口箱子被抬到厅中央的长桌上,小心放稳。
隨著包裹其表层的灰布被慢慢揭开,沉实的木纹在光下显露出来,箱体边缘被麻绳紧紧缠了三圈,底部也用粗麻布衬垫,显然是为长途行路特別加固。
“人也带来了。”万尼克补充了一句。
几名俘虏被压著跪在地上,手脚被捆,嘴巴未封,只是低垂著头,不敢多动。
瀚纳什微微侧头,目光在几名俘虏身上一一扫过,眼神平淡,仿佛在看几具破烂的旧物。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转回箱子,片刻后道:
“详细说说看。”
万尼克上前半步,站至箱子一旁,开口简洁:
“有一伙库曼人和强盗藏匿在普拉比西拉维奇村的废墟中,昨晚已被我们遗命团彻底清剿。强盗共有四十四人,另外还有二十三名库曼人。此三人都是倖存的强盗俘虏,还有几名强盗俘虏重伤不便带来,库曼人则都已经被我们就地格杀。”
他语气平静,却带著一种歷过杀伐之后的冷静,“他们据守村落多日,已经建成了营寨,內设哨探,村中还藏有粮食与军械,显然早有准备,不是乌合之眾。”
瀚纳什眉头轻,手指搭在桌边轻轻敲了敲,示意他继续。
“我们搜查时,在一间掩藏得极深的屋中发现这口箱子。”方尼克继续道,“我们最开始以为是战利品,但开启之后发现装的全是银幣。极为崭新,重量与尺寸皆近似王国通行的格罗申,但经过进一步鑑定后这些都是偽造得极其精妙的假幣,是银包铜。”
“他们拿这些假幣来收买人手?”
“正是。”万尼克顿了一瞬,“几名俘虏中有人承认,他们是靠这些格罗申招揽流民与过境佣兵,但不清楚库曼人是否也是因此留下。这些虽然是假幣,但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真假,在市面上流通几乎毫无阻碍。”
这话一出,厅中一时安静下来。
瀚纳什没有言语,只侧身走向箱边,俯身亲手解开麻绳,將盖子缓缓揭开一道缝隙。
下一瞬,一抹银白的光芒从缝隙中洒出,映亮他眉间一线细纹。
他没有立刻掀开全部,只是伸手入內,抽出其中一枚银幣,於指间转动、摩、掂量。
厅中静得几乎能听见银幣在皮肤上滚动的声响。
他望著手中的幣,良久没有作声。
火光跳动,照得他面容阴影斑驳。
万尼克静立不动,目光落在那枚银幣上,不言不动,仿佛也在等待某种判词的落下。
终於,瀚纳什將银幣搁在长桌上,发出锐利的金属碰撞声。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
“这不是普通的偽幣。”
“铸模、银质、重量,全都近乎完美。”他抬眼看向万尼克,“能仿到这个程度的,不是小作坊,更不是乡野技匠。这背后—有的是资源,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胆子。”
他的指尖敲了敲桌面上的银幣,语气冷静而深沉:
“这绝不是单纯的贪財,这是在试图扰乱我们的根基。”
他目光缓缓落回万尼克:“你確定——整村之中,只搜出这一口箱子?”
“目前是的,我们团长莱昂命我將这箱假幣给您送来。”万尼克答。”
瀚纳什沉默半响,仿佛在权衡什么。
他缓缓合上箱盖,再次缠紧绳索,语气微微一变:
“此事需从长计议。”
“你们做得不错。”他看著万尼克,第一次语气稍松,“能察觉出这些假幣不对劲,並且没有滥用,將其亲自送来,很好。”
万尼克低头,没有回应夸奖。
瀚纳什未多言,伸手向一旁侍从做了个手势,示意將装著银幣的箱子转交內厅保管,等候查验。
箱子很快被重新合盖,连同几名俘虏一併押往议政厅外。
厅中逐渐恢復寂静,只剩瀚纳什立在原地,望著那枚长桌上的银幣发愣。
阳光从窗根斜照进来,照得那枚仍留在桌上的银幣泛起微弱的光晕一一如同一颗埋在地底、已开始腐蚀根基的种子。
瀚纳什没有碰它,也没有再说话,只缓缓收拢双手,站在原地沉思良久。
大厅中沉默了片刻。
瀚纳什仿佛没听见侍从远去时的脚步声,仍立於长桌边,目光低垂,手指慢慢摩著那枚未被带走的银幣。
他突然抬手,轻轻將它往旁边一弹一一银幣在光滑的桌面上旋转著滚了出去,发出一阵短促闷哑的碰响,最终贴著桌边止住。
瀚纳什缓缓走过去,弯腰拾起那枚幣,用拇指与中指一捏,然后猛地一弹。
声音再次响起一一不是清脆的银鸣,而是一种发闷的、乾涩的“啪”声,像手指敲在干板上的声响,缺乏真正银料应有的轻颤与余韵。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著幣面看了片刻,接著转身走向烛台,將幣面靠近烛火下仔细端详。
指尖缓缓摩挚幣沿,眼神越发凝重。
“这枚银幣。”他低声道,“表面太乾净、太新了———-而且压根没有丝毫磨损使用过的痕跡。”
他的语气一寸寸冷下来。
“这些不是流通幣.而是刚出炉的一一但又不是官铸。””
瀚纳什將那枚假幣放回桌上,声音低沉而缓慢:“这种仿造手法、用料和技艺·不是哪个私铸作坊能做出来的,背后若没人供料、护著、甚至指使,根本流不出这数量。”
“这些假市不是为了欺骗平民。”他话锋一转,抬头望向方尼克,目光已透出几分森冷,“是衝著我们这些人来的。”
万尼克没应声,只是站得笔挺。
厅中气氛一沉。
“这事不简单。”瀚纳什收起银幣,“不查到底,难安后患。”
他说著,已招来一名侍从,在其耳边低声吩:“让人通知工程师费法尔,
让他即刻前来勘验,除此之外,再调出城中的城防卫兵,从明日开始分段巡查拉泰附近的村庄,逐户探查银幣流通。”
侍从领命退下。
瀚纳什目光迴转,语气转为凌厉:“我不在乎这些钱是哪里流出去的,我要知道一一是哪里铸出来的,谁敢背地里在我的土地上养兵练匪。”
“普拉比西拉维奇—”他嘴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村子,让我想想,这村子都荒废多少年了?”
“可现在这荒村里头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这等规模的势力,还有足够的银幣、武器、补给和佣兵。”
他嘴笑了一声,却没有半点轻鬆:“若说他们只是想抢劫过路的商队,我第一个不信。”
“他们屯在那里,不是藏匿,是打算扎根。”
“甚至可能—一已经运作了一段时间。”
瀚纳什的语速越来越低,语气却越来越重,
万尼克眉头微。
瀚纳什这才抬眼看他:“你们遗命团打算驻扎在那里?”
“是。”万尼克顿了顿,仍如实回答,“我们团长打算將其作为佣兵团以后的营地,正在整修防御。”
“我理解。”瀚纳什语气稍缓,“你们初来乍到,总得落脚之处。但你要明白,那块地方虽荒,名义上仍然属於塔尔木堡的戴卫斯大人所有。”
“你们这些僱佣兵,不清楚贵族领主之间的规矩,但我得提醒你一一只要还属於一名领主的封地,就不能被他人据为己用。哪怕那村子早就已经荒废多年,
那也是他的领地。”
“哪怕那里埋满尸体,也轮不到別人做主。”
万尼克一惊,低下了头,神情收敛:“我们从未打算私占他人领地,只是.—一时不曾考虑到这些。”
“还好你送这箱子来得快,也有我这个『外人』给你兜底。”
瀚纳什冷冷一笑,“否则等戴卫斯听说自家领地被人强占,若再有旁人推波助澜,遗命团的名声可就不是“收復村庄』那么简单。”
他顿了一顿:
“我会派信使先去通报塔尔木堡方面,把你们清剿匪寇、缴获偽幣的情况说清楚。但你们的那位莱昂团长,必须亲自走一趟塔尔木堡,向戴卫斯当面解释清楚。”
“这个世道,解释不清楚,就会被別人编好故事。”他语气微凉。
“我会向团长传达的。”万尼克低声答道。
瀚纳什没再继续追问,重新靠坐回椅中,闭了闭眼,沉吟片刻。
然后他缓缓起身,转身望向厅外的光影,忽而淡淡地道:
“你任务已经完成了,退下吧。”
“谨遵吩咐。”
万尼克微微行礼,转身欲退,汉斯却已悄悄到门边,作势要一同离开。
瀚纳什的目光却修然冷冷扫来,仿佛刀锋般刮过他的后背。
“汉斯·卡蓬。”他淡淡唤了一句。
汉斯的身子一僵,苦笑著转头:“我———只是隨行押送,顺路回家。”
瀚纳什並未立刻开口。
他站在长桌一侧,身形挺拔,双手负於身后,只那双眼缓缓扫向门口。
厅中气氛骤冷。
汉斯尷尬地站在门边,嘴角仍维持著惯有的笑,却已明显发僵。
“你这一路,”瀚纳什终於开口,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钉,“倒是走得挺远,连库曼人的老巢都敢踏进去。”
汉斯强笑道:“咳,我並非有意,完全是路过——·
“闭嘴。”瀚纳什冷冷打断。
他没有提高音量,却让汉斯若寒蝉。
瀚纳什冷冷开口:“先是之前直接闯进了库曼人的营地,现在甚至都跟著遗命团一併夜袭去了,你还真是能『路过”。”
“你给我留下来。”他目光一转,向门旁边的侍卫命令道,“带他去偏厅,
我有话问他。”
两名卫兵隨即上前,一左一右站至汉斯身旁。
汉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著嘴角,朝万尼克摊摊手,露出一个“你看我倒霉了吧”的表情,转身被带入侧厅。
偏厅门关上,厚木门將正厅的嘈杂隔绝,四周骤然寂静。
瀚纳什缓步入內,站在木桌一侧,负手盯著汉斯。
汉斯虽然嘴上不服,姿態却不敢太放肆,只得坐得端正,强作镇定地迎著那道寒光似的视线。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瀚纳什开口了,语气淡淡,却不带一丝笑意。
“拉泰的继承人?还是遗命团的佣兵?”
汉斯张了张嘴,最终勉强挤出一句:“..我只是出去见见世面。”
“见世面?”瀚纳什挑眉,“你是骑马去布拉格比武?还是挎弓去猎场追鹿?”
他语调微冷:“你告诉我,这一次你跟著一群亡命之徒潜入废村,夜袭强盗窝点,甚至和库曼人正面衝突一一你觉得你做的是一件身为拉泰未来继承人应该做的事?”
汉斯一边咽口水一边耸肩:“也不完全是衝动其实夜袭的方案是莱昂就是那个团长——制定的,我不过是——”
瀚纳什一手拍在木桌上,冷声喝道:“別把责任推给別人!”
汉斯一滯,嘴角扯了一下,汕汕地垂下眼。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若是出了事,不光是你自己送命,整个拉泰都会因此动盪。我该將怎么向你死去的父亲交代?你的名字、你的姓氏,是拉泰贵族承袭序列里的最正统的一支,不是哪个佣兵团里的一员!”
瀚纳什的声音逐渐压低,语气却越发冷冽:
“你以前只会打猎、喝酒—大不了是与几个澡堂女工廝混一一”他冷笑,
“现在居然学会跟佣兵夜袭库曼人了?”
“夜袭、潜行、杀人、放火——-你这是在找死,你难道也像那些佣兵一样,
打算拿命去给自己搏一条出路?”
汉斯沉默片刻,终於低声回道:“可我活著。”
“我不是想去找死一一我只是想自己选一次。”
“我总不能一辈子———只活在別人安排的日子里。””
瀚纳什一愣。
屋內安静了片刻,只剩风声微微吹过高窗。
汉斯抬头望著他,神情不再玩笑,也不再轻浮。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叔父。”他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沉。
“我在遗命团的营地里看见了那些失去家园的人们是怎么重建·他们从森林里挖石头、砍木头,在大雨里睡在破屋下,却还在修墙,还在巡逻,还在为下一个清晨准备木柴。我跟著他们从树林钻到废村,一路带著血衝进黑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觉得一一这样活著,比我在城堡里每天看帐本听审议来得真实。”
瀚纳什望著他,半响未语。
那道曾经轻桃的少年气音如今忽然压下,带著些倔强,些微不服,和一点点说不清的孤勇。
“我不是想顶撞您,也不是想给拉泰惹麻烦。”汉斯低声说,“我只是不想就这么像木偶一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瀚纳什的目光缓缓收敛,似乎终於从那个穿著华丽披风、整日嬉笑的贵族子弟身上,看见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转身走到窗前,望著拉泰城外的远方山影,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
“那你就继续试试看吧。”
汉斯一愜。
瀚纳什背对著他,语气没有变化:
“既然你不愿被人安排,那你就去做那些没人安排过的事。去承担没人替你扛的后果。去尝尝你想活出的那种『真实”到底有多沉重。”
他转过头,语气平淡:“但你要知道一一你姓卡蓬。这意味著,不管你怎么试,你的命,始终不是你一个人的。”
汉斯抿了抿嘴,神色复杂,却没有再开口顶撞。
瀚纳什收回视线,恢復先前那副冷静沉稳的样子。
“你暂且留在拉泰,不许私自离城。”
汉斯证了一下:“这是惩罚?”
“也是试探。”瀚纳什冷淡回道,“你去查查这些天城里流通的银幣,看看有没有异样。你不是想做事?那就从这开始。”
“不是让你翻身的时候。只是看看你能不能先站稳。”
汉斯咧咧嘴,没有再反驳,只是低声答道:“我知道了。”
“出去吧。”
“是。”
汉斯起身离开,没有嬉笑,没有调侃,只是一步步迈出偏厅。
瀚纳什没有送他,只是静静站在窗前,看著暮色中逐渐隱去的山影,眼神沉入深处。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压下了什么。
那箱银幣仍在內厅摆看,沉默如初。
瀚纳什没有去看那几名被押走的俘虏,只是回到內厅,走近那口箱子,伸手將布盖重新拉下,眼角余光掠过那些光洁冰冷的幣面。
他在空荡的內厅中喃喃自语道:
“能铸出这种银幣的人—不会只是为了养几只山林里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