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会质问我。”
霍翎突然对一旁的无墨道。
无墨抿了抿唇,看向霍翎的眼神里透露出担忧之色。
霍翎笑了一下:“如果他质问我,说明他还怀抱着一丝我会心软退让的想法。
“没有质问,说明皇帝确实长大了,知道权力不是糕点,不是他哭一哭、求一求,我就会命御膳房多为他准备一份的东西。”
护花铃还在不断回响,霍翎收回目光,神情变淡,仿佛方才那些感慨并非出自她口:“吏部的人到了吗?”
“回圣人,已经到了。”
“那走吧,羌戎初定,接下来要如何治理这片疆域,还需要多方权衡斟酌。”
……
“陛下,有一封宋大人的信。”
季衔山刚一下辇,就有宫人过来禀报。
宋叙的信只在开头简单提了下羌戎王庭的情况,紧接着就笔锋一转,说起神碑之事。
他的话语里没有透露出任何态度与倾向,只是从他的视角,客观描绘了那天晚上发现神碑的过程,以及众人当时的情态。
不过李宜春说的那番话,宋叙一字未改,尽数记录下来。
-听闻圣人千秋节在即,这样的神物,非天下之主不能窃居。我此去京师,当将此物敬献朝廷,敬献圣人,以示羌戎归顺大燕之心。
淡薄的阳光斜照入内,却刚好被桌边那盆垂丝海棠挡住,落到季衔山身上时,只余一片拉得斜长的阴影。
季衔山握着信纸,在阴影里枯坐许久。
过往的记忆在眼前不断浮现。
母后看着他的目光,有时一如既往地温柔,有时则带着冰冷的审视与打量。
在不动摇到她的权力时,母后愿意顺着他的喜好与心意,继续扮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
一旦他露出对早日亲政的渴望,母后就会用最刚烈的手段,斩断他伸出去的权力触须。
撤去垂帘,贬谪刑郎中等人,上尊号、改称谓、改自称……
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是在立威。
是在向朝臣立威。
——也是在向他这个年轻天子立威。
可是以前的他看不穿。
因为有的时候,母后也会适当下放一些权力。
没有母后的点头,他的伴读季三郎不可能进入白虎卫担任副指挥使的职务,他也无法接触到朝中日常事务。
这些做法,总让他在感到胆战心惊之余,又难免生出一些侥幸。
直到这一刻,季衔山才终于明白。
他终于明白了这几年里母后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
那不纯粹是一个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
也不纯粹是一个太后对待皇帝的态度。
亲近与提防,信任与猜忌,不吝惜心力进行培养却又时刻进行敲打,恩威莫测,喜怒无常。
这样的态度,更像是……
更像是……
一个皇帝对太子的态度。
他终于明白了太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太后想要的,是他的皇位。
这是他的万里江山,还是太后的万里江山。
季衔山伸出手。
那盆挡住阳光的垂丝海棠瞬间坠落在地,四分五裂。
开得正艳的海棠花被泥土蹂躏,连带着季衔山的手背上也溅到了一些尘土。
阳光终于无遮无挡地落到了季衔山身上。
“陛下!”
听到动静的小福子匆忙跑进来。
季衔山收起信件,起身离开桌案:“朕不小心碰倒了花盆,来些人收拾干净。”
***
从燕西传回来的捷报,在一日之内传遍朝野。
这个消息,无疑令许多人心头亢奋。
自太祖皇帝一朝起,大燕就在不断派人对羌戎进行渗透,但时至今日,大燕才最终完成吞并羌戎的不世伟业。
而且在这一过程中,大燕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野利氏和拓跋氏的叛乱都是由羌戎内部带兵镇压的。
大燕在这一战里最大的损失,是在截杀大穆骑兵时造成的。但因为是有心算无心,打的又是伏击战,伤亡也实在有限。
当然,单单一个羌戎,是不足以令朝中有识之士如此激动的。
羌戎自古以来就是苦寒之地,经济并不发达,大燕所看重的,是羌戎的战略意义。
大片肥沃的草场,训练有素的骑兵,骁勇健壮的战马……
羌戎能给大燕带来的,恰好是大燕最紧缺的。
吞并羌戎,弥补的是大燕的短板,为的是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
而一手推动此事的霍太后,威望日渐隆盛。
民间本就有许多歌谣、话本、戏曲是以霍太后为原型创作的。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类歌功颂德的作品越来越多,成为瓦舍茶馆里的保留曲目,在每日生意最火红的时候进行演绎。
因着太后的千秋节将近,天南海北的商队都带着大量货物抵达京师,又从京师采购各类奇珍异宝,连同这些新鲜的歌谣、话本、戏曲也一并带走,开始传遍天南海北。
民间声势正在慢慢酝酿,而对于朝堂诸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羌戎王李宜春要进京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开疆扩土这样的大事,不仅要载入史书,还要勒石铭记,甚至可以开太庙来敬告历代先皇。
今日大朝会上,朝臣要商讨的内容,就是到底要在哪一天举办献俘仪式和递交称臣文书。
当下就有一人站出来道:“圣人千秋节在即,不如就将吉日定在千秋节当天。”
然而,此人话音落下,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不可。圣人的千秋节是一回事,献俘仪式和羌戎王递交文书是另一回事,岂可混为一谈。”
“不错,圣人的千秋节庆典早已定下,届时朝臣和命妇都会前往承天殿给圣人祝寿,普天同庆,与民同乐。而献俘仪式和羌戎王递交文书这样的场合,则更为严肃隆重,容不得嬉闹喧哗。”
“依臣之见,不如令钦天监另择一个吉日,将两件事情分开办,也能让大家热闹上两回。”
这几位朝臣的话,听起来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就连一开始站出来提议的那名礼部官员,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直到丁景焕站出来说:“有什么吉日,能比得上圣人的千秋节?”
礼部尚书李寒松眸光一闪,也反应过来了。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想,只是需要稍稍拐一个弯。
——到底是在太后的千秋节上献俘和递交称臣文书对太后更好,还是将两个日子分开更好呢?
在太后的千秋节上,太后才是唯一的主角。
就连天子也会在那一日沦为陪衬。
但要是换另一个日子,再将献俘仪式定在诸如太庙之类的地方举办,那占据主动的人就是天子了。
因为太庙是皇帝的宗庙,有资格在太庙主持祭天的人只有皇帝。
一旦想清楚对方的诉求,那么自己这边应该怎么做,就不需要多做思考了。
李寒松上前一步,声音沉稳:“羌戎王在来信上说,他希望能亲自进京给圣人祝寿。
“既是羌戎王心中所愿,又何必拘泥于场合是否过于喧哗喜庆,是否不够严肃正式。
“羌戎归顺,羌民归心,这不也是值得普天同庆的一件大事吗?”
有了丁景焕和李寒松的接连表态,即使有些朝臣还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窍,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原本那几个提议要将千秋节和献俘仪式分开来办的朝臣,在这样的声势面前,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经过羌戎一事,霍太后的威望已经无人能及,即使是他们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也只敢拐弯抹角提议换个吉日,而非直面霍太后锋芒。
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那人果断将矛头对准钦天监监正:“我们在这里争来争去也没用,不如还是让钦天监回去算一算吉日吧。”
原本正在隔岸观火的钦天监监正:?
不是,这个黑锅怎么一下子全甩到他身上来了!?
接下来几天,明里暗里跟钦天监监正打招呼的人,比过去半年都多。
钦天监是个清闲衙门,钦天监监正也是个没什么油水的职务,平素官员聚会,也没有谁会特意想到要来拉拢钦天监的官员。
但这会儿,钦天监监正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架在火上烤。
他算的是吉日吗?
他怎么觉得他算的是自己的祭日呢!
而在钦天监监正纠结不已之时,他的同窗好友,身为吏部主事的荀鹏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听闻圣人有意将那几位提议改日子的大人,都丢去未来的羌州任职。”
所谓的羌州,就是大燕定下的,羌戎那块地盘未来的名字。
钦天监监正大惊:“此话当真?”
荀鹏:“过几日任命就下来了。我在吏部当差,才能比其他人先收到风声,赶紧告假来知会你一声。”
监正连忙道谢。
荀鹏劝道:“上头的大人物较劲,我们底下人跟着掺和什么。要我说,你就顺着圣人的心意来吧。”
“荀兄说的,是哪位圣人?”
“自然是哪位圣人势大,就顺着哪位圣人。”
别看大家伙乐意看到大燕吞并羌戎,但要真的让他们离开京师,前往羌州那等苦寒之地任职,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燕西的条件已经够荒凉简陋了吧,结果你猜羌州怎么着?
比燕西还要荒凉,还要简陋!
钦天监监正一点儿都不想被派去羌州看星星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