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送走季渊晚以后,柳乔回了趟正院。
正院是王府中最大、最宽敞、最明亮的一个院子。
柳乔喜欢侍弄花草。
她未出阁前,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打理她那满园花草上。
春有牡丹,夏有木槿,秋有绿菊,冬天则是满树红梅。
花朵应季而开,她在庭院里设宴,邀请三两好友过来一同赏花玩乐,品鉴近来所写的诗文,或是聊一聊京中的趣闻。
嫁入王府以后,她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繁杂的账目和人事。
但这些事情,也许会难倒其他人,却完全不足以让柳乔焦头烂额。
她花了几个月时间,就彻底掌握了王府的人事调配,梳理清楚了所有账目。
等到来年开春,她已经有充沛的时间在院子里栽种四时花草。
就连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偶尔都会有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破土而出。
唯一可惜的是,她几个手帕之交也已出嫁,各自都有俗务牵绊,很难再像以前一样,隔三差五就凑在一起赏花玩乐。
不过这种可惜的情绪只维持了很短的时日。
因为柳乔发现,端王就是她的知音。他可以欣赏满园花开,也会在她抚琴时侧耳聆听,与她下棋对弈,称赞她画技了得。
这位年轻俊美的王爷不仅拥有高贵的出身,还与她拥有着无数共同话题,完全符合她在闺中时对未来夫君的所有想象。
那时候,正院是王府里最热闹的院子。
大儿子季渊晚和二儿子季渊康陆续出生后,正院就更热闹了。
两个孩子像小鸟般叽叽喳喳围着她来回打转,就连满园的花朵,都更显生机勃勃。
……
回想起渊康出生那年,她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渊康在院子里晒太阳,
渊晚牵着端王的手、指着一丛初开的菊花问这是什么花的场景,柳乔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怀念之色。
但很快,看着眼前这草木凋零、满园衰败之景,柳乔脸上的那抹柔情渐渐淡去。
她突然对身边的庄嬷嬷道:“这会儿好像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吧。”
庄嬷嬷应是:“往年这个时候,京师不少人家都会举办赏花宴,邀请王妃过府赏花。”
庄嬷嬷是柳乔的奶娘,一直在柳乔身边伺候。
在季渊晚被选进皇宫后,柳乔放心不下,就将自己最信任的庄嬷嬷派了过去,让庄嬷嬷跟在季渊晚身边。
柳乔问:“我养的那几盆绿菊,开花了吗?”
庄嬷嬷被问得一愣。
以前柳乔有足够的闲情雅致去侍弄花草,连带着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下人都记挂着那些花花草草。
但在柳乔完全没有心思去侍弄花草以后,她们也很少再去过问,而是任由花匠打理照料。
“王妃……”
花匠战战兢兢来到柳乔面前。
“那几盆菊花在前年就……就枯死了。”
原以为会等来王妃的呵斥,没想到王妃在听到他的话后,只是怅然一叹:“前年……居然在前年就枯死了……”
“那我怎么现在才知道。”
花匠生怕被迁怒,连忙解释:“奴才前年来禀报过,王妃说不用理会,奴才就将它们都处理了。”
柳乔努力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摆摆手,终究是失了所有的兴致,索然无味道:“罢了,你们都退下去吧,庄嬷嬷留下。”
庄嬷嬷道:“王妃,暖房里还有其它菊花,它们应该都开了。奴婢让人去搬几盆过来吧。”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柳乔摇头,坐到了铜镜前。
镜中映照出一张消瘦枯槁的面容。
她用修长的手指轻抚过自己的眼尾。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渊晚都十五岁了,我看起来也老了许多。”
庄嬷嬷立在柳乔身后,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王妃这几年,心里太苦了。”
柳乔笑了一下。
苦吗。
实在是太苦了。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王爷。”
“我很想问问他,我到底哪一点输给了霍翎。”
“但是我不能问。”
“我一旦开口问了,就是彻底认输了。”
庄嬷嬷眼睛一热,发自内心道:“奴婢这辈子就没见过比王妃更好的人。”
“我很讨厌她。”
“从我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以后,我就很讨厌她。尤其是王爷还在信里说,按照血缘算,我与她还算是表姐妹……呵,表姐妹……”
“我也很恐惧她。”
“我素来最瞧不上那种依靠攀附男人、攀附权贵而乍贵的女人。”
“但是,如果一个女人,在没有足够家世支撑的情况下,依靠着自己的容貌、才情、手腕,成为了一国皇后呢?”
“一国皇后,母仪天下,当属世间女子楷模。谁敢轻贱她,谁敢笑话她?”
“我面对景元帝时,只有敬畏。但从我知道她被册封为皇后起,我就开始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所笼罩。”
“我恐惧我的人生被她摧毁,我恐惧我的家族被她打压,我恐惧我的孩子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下……她在后宫的地位越稳固,她在朝中的声势越浩大,我就越发恐惧。”
“王爷看不清她,我却知道,她的眼里燃烧着的是野心和欲望,她所有的选择都是为了拥有更高的权势。”
因野心和欲望而燃烧的生命,何其瞩目,又何其耀眼。
可如果,你不是驻足一旁的欣赏者,而是那极有可能被烈焰吞没,助长烈焰燃烧得愈发肆意的燃料呢?
“我,王爷,渊晚,柳国公府……全部都是她掌握权力的阻碍。”
“我在她的选择里,看到了她对权力的追逐;我也在对她的恐惧里,开始了对权力的追逐。”
“我与她,注定无法共存。”
“我风光,她就沉寂。”
“轮到她风光了,就轮到我沉寂了。”
说到这儿,柳乔又笑了一下,像是在对庄嬷嬷说,又像是在对镜中的自己说:“今夜过后,一切都该见分晓了。”
“庄嬷嬷,为我梳妆吧,这一身守孝的衣服太素了,我不喜欢。”
庄嬷嬷应了声好,拿起木梳,为柳乔梳发时,看到了许多根刺目的白发。她没有声张,编发时,仔细地将根根白发藏进了黑发里。
编好头发后,庄嬷嬷问:“府
中绣娘给王妃新做了几身秋衣,王妃要换上试试吗?”
“不。我不穿新衣。”
柳乔道:“为我取那身王妃礼服来。”
庄嬷嬷去取衣服时,柳乔也拿起一盒螺子黛,为自己慢慢描眉。
一番盛装打扮后,柳乔拉开左手边最底下的那层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长的玉瓶。
庄嬷嬷下意识想要阻止:“王妃……”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柳乔平静道:“从我决心迈出那一步起,我就只有两个结局。要么一切顺利,成为太上皇后;要么一切成空,成为霍翎掌权的垫脚石。”
“所以我才要换上这身最隆重的衣服,迎接一场新生,或是奔赴一场死亡。”
柳乔将玉瓶收进袖中,这才拿起放在旁边的一串佛珠,对庄嬷嬷道:“我们去厅堂等消息吧。”
香炉里燃烧着产自大相国寺的檀香,柳乔静静坐着,一边聆听着屋外的雨声,一边拨动着手中的念珠,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她祖母柳国公夫人是个笃信佛法之人,在祖母没去世前,她经常陪着祖母去寺庙。
但她从不信佛,就算在大雄宝殿上过无数柱香,也只是做个表面功夫。
她不需要依靠信佛来换取内心的宁静,也不需要祈求神佛来帮助她达成心中所愿。
——因为她出身柳国公府,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在一次赏花宴上一鸣惊人,赢得了“京师第一才女”的美誉。
但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理解祖母,开始成为寺庙常客的呢。
“王妃,要喝口水吗。”庄嬷嬷看到她睁开眼睛,关心道。
柳乔摇头,问:“什么时辰了。”
庄嬷嬷看了眼不远处的滴漏:“子时了。”
柳乔将念珠重新缠回自己的手腕,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虚掩着的大门。
守在门外的一众亲卫听到动静,微微侧头,但看柳乔没什么吩咐,又重新恢复了肃穆。
在端王刚失踪的那几天,柳乔将端王府里大半守卫派了出去搜寻端王的踪迹。
不过在认定端王已经落入霍翎手里以后,柳乔就让这些人都撤了回来。
柳乔站在门边,视线穿透夜色,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祖父他们应该已经杀入皇宫了吧……
念头刚起,一片死寂肃穆的端王府里,骤然响起一道急促而凄厉的惨叫。
柳乔眉心一跳。
旁边的亲卫也都面露警惕。
一人道:“王妃,这道惨叫,应该是从正门方向传来的。”
柳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正门方向,一支鸣镝冲天而起,彻底打破了王府的宁静。
柳乔神情一凛,下令道:“你们都随我去看看。”
一行人穿过长廊,来到前院,那些被暴雨隔绝的动静终于送入耳里。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接二连三的惨叫声,隐约间还能听到有人在大喊“敌袭”、“顶住”。
一行人刚转过拐角,就见一名轻微负伤的亲卫出现在了前方。
看到柳乔他们,负伤亲卫眼前一亮,不等来到近前就先高声喊道:“王妃,外面来了一队精锐人马,正在包抄王府。我们想要阻止他们,却被他们趁机杀伤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