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2章 全面反击
事实很快证明,邓羌的思路与判断没有出错,自临汾引军渡汾南下,方至闻喜,受到一则怎么也谈不上喜讯的消息——桓温撤军了!
平心而论,桓温撤军,並不是一件太令人意外的事情,自初夏北伐,至於深秋,已弥时近半载,前后动用军民眾达三十万,耗费钱粮军辐更是难以计数,可以说桓温在荆州多年积储,基本消耗一空,还徵用了大量长江流域郡县士眾资財。
而收穫呢,驴粪蛋子表面光。
摧枯拉朽地收復洛阳,修葺祭扫皇陵,若把破吕护之役也算上,那么也勉强取得了“歼敌两万”的丰硕战果!
当然了,这也只能糊弄一下东晋的愚民黔首,给自己也给建康朝廷一个体面点的说法,而实际上呢,连参与北伐的底层丘八,都忽悠不过去!
与已经產生的代价与损失相比,这场仗,打得太亏,投入与收益远远不能成正比。
即便,桓温的北伐,已经给新兴的苟秦王朝,带来的巨大的实质性破坏与伤害,甚至可以说打断了此前关中恢復的势头。
但是战场外的收穫,总是不比战场上的建树,来得醒目,来得易於人接受。
中秋之后,准確地讲,邓遐败北之后,桓太尉就已经失去继续战下去的动力与理由了,相反,撤军的意愿越发强烈。
从湖县退到弘农城休整之后,桓温就已经开始及时止损了,之所以逗留不去,只是心头一点並不坚定的念想与侥倖。
而真正促使桓温下达撤军命令的,还是来自汉中的后续战报!
很难准確地说明,桓温在收到汉中失守的消息后,是怎样一种心情。
但提及司马勛,必是两眼通红,七窍生烟。这个司马勛,让他去打陈仓,牵制秦军,结果连关中门户边都没摸到,反被强推,连老巢汉中都丟了!
怒则怒矣!桓温心头却是彻底警醒,这仗打不下去了!
说来也是一桩軼事,退兵弘农的日子里,桓太尉的心思,並没有集中在击败秦军的事宜上,反倒是思谋起,退兵之后,如何细水长流地对付苟政,如何步步蚕食,瓦解其势力.....
而汉中在桓温的谋略中,是极其关键的一环,因为这是桓温势力范围內,离秦国最近,能直接威胁到关中的一片战略要地。
至於那险峻狭长的秦岭山道,虽是阻碍,但並非无法克服。更何况,他桓太尉又不是诸葛武侯,只能从川蜀北伐。
鑑於司马勛在这场战爭中的低劣表现,再加上过往的桀驁、狂妄与自专,桓温甚至已经暗下决心,回朝之后,定要把司马勛擼了,换个真正的才士,一个自己人接替。
不曾料,桓温考虑得长远,汉中的快速失守,直接让他的深谋远虑,建立到空中楼阁上去了。
此前司马勛遣人求援时,桓温也使人传信,让益州周抚北上救援。但就汉中失守的速度,估计桓温的信使都还在路上了.....
但不论如何,汉中的变故,无疑是桓温最终撤军的决定性因素。在此形势下,什么秦燕战况,都无法挽留他。
乃至於,秦燕交锋,本身也是桓温撤军的理由之一!有燕军充好人,替他牵制秦军主力,不趁此机会走人,难道要等秦军击败燕军,再来对付自己?
桓太尉,可没有那么蠢!
於是,在九月深秋,弘农境內北伐普军將士,在洛阳艰难滯涩的转运供馈下,终於全面换上秋装,然后紧接著便收到撤军的命令.....
从秋装供给状况便能看出,晋军的后勤供给已然出现问题,不是作战洛阳负责协调转运的毛穆之调度不力,也不是荆襄留守將吏筹措不尽心。
实在是十数万军民,三千里馈粮,给军辐转运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所涉的几条输送通道间,几乎每个环节,都是考验。
而荆州集团的组织能力,实事求是地讲,还不如小而精的苟秦,那毕竟是苟政从无到有、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
说白了,荆州集团,只是底子厚,体量大罢了,隨著北伐战爭一日日拖延下来,荆州內部也开始出现问题了。
战爭影响下,生活生计乃至生存,严重受到影响的东晋士民们,已经產生了严重的厌战心理,民间怨声渐起,那些被桓温压制、震慑的南蛮又开始闹腾了。
尤其是荆南(湘州)地区,武陵、湘东、零陵地区,都出现了蛮人叛乱,劫掠郡县,这些都直接说明著,桓温北伐期间,其对荆湘地区掌控力的下降。
如果说荆州內部的一些问题,还可以忍受,只要他撤军,甚至只要他回到將领,平抑乱象,终究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来自建康朝廷的一些小动作,就让桓温警醒了。
桓温北伐,精锐齐出,对建康朝廷的压制必然减弱,而这半年间,建康的士族门阀们,可不是静静看著、等著,实则也是动作不断。
徐州方面,荀羡也趁燕国伐齐之际,率师北伐,援救段龕。
名义上是响应桓温,从东面吸引、牵制燕国注意,而更重要的目的,实则是为了扩大朝廷影响,重新培养出一支“北伐”军队。
荀羡,毫无疑问是东晋朝局、礼仪与法统的坚定维护著。同时,还有一个谢尚,可谓是抱病出仕,再度出镇歷阳,重新屯练兵马。
不论荀羡,抑或谢尚,都还不看在桓温眼里,他们威胁有限。但是,当建康传来消息,朝廷打算派吏部尚书王彪之出任江州刺史之后,桓温就不能不重视了。
一荆一扬,加上一个江州,构成了东晋王朝的基本盘,至於其他寧、广、交包括梁益二州,都只是添头,中原各州时得时失,至於晋廷在江北设立的那一系列“侨州”,更是仅有一个名头,最大的作用或许只是安置那些后续南迁的北方侨民。
荆州与扬州,毫无疑问是东晋这个泥足巨人的两条腿,共同支撑起一个王朝,而其势力头领,则共掌一舵,决定东晋这条船最终驶向何方。
居其中的江州,各方面自然难与荆扬二州相比,但它的位置,就註定了其重要性。
尤其是,当荆扬之间出现矛盾,乃至直接兵戎相见(说的就是王敦之乱)时,江州便自然而然成为必爭之地,须知,潯阳、豫章可直接控制著长江、彭蠡这两处水道要害,晋廷內部爭权,水路水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基本上,哪方控制著江州,就意味著哪方在东晋朝廷內部占据上风,掌握大局。
恰如荆南湘州,建康强势时,则析分荆南设立湘州,以分制衡荆州势力:若荆州强势,那没说的,所谓湘州,说废除就废除...
对桓温来说,王彪之出任江州刺史,不论是否落实,这都是一个危险的信號,甚至比秦军带给他的感觉更危险。
而桓太尉,显然不可能让王彪之这样的门阀领袖控制江州要地,否则,以王彪之那种明显“抗桓”的政治態度,他就是回到江陵,也难以安睡了。
北伐前途晦暗不明、危机重重,荆州后方民怨四起、蠢蠢欲动,这种內外交困的局面下,桓温岂敢久留?
而当桓温正式下达撤军命令后,可谓是军心大振,人情大悦,原本焉耷耷的晋军將士,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积极收拾准备,恨不能飞回南方。
显然,桓温这一路的北伐晋军,早就不想打了!
將士思归心切,竟至於廝,桓温也是默然良久,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这也算顺应军心,不至於太过狼狈。
桓温动作还是很快的,撤军也很突然,当邓羌率军南下之时,其大军已然撤至陕县。
在这个过程中,秦军根本无法形成有效阻截,潼关陈晃那里,守关是第一要务,即便东出,也不敢莽撞急追。
至於邓羌布置在茅津的两支劲旅,虽是精锐,但毕竟人数也不多,目渡河也是个问题。
一则桓温早就在南岸布置有守军,二则即便没有阻碍,如玄甲重骑这样的秦军人马装备想要过河也不容易....
但不管如何,当桓温正式撤军之后,也吹响了秦军全面反击的號角,只是,在第一时间,各路秦军力量分散,並不能形成合力,这也是桓温安全撤军的绝佳机会。
而得知桓温撤军的消息,邓羌惊诧之余,也第一次有些急了。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就差拿鞭子抽中军將士们,结果仍然差那么一大截。
桓温怎能撤如此之快?之早?就不再观望一二?
只可惜,桓温没法回答邓羌这个问题,更不可能按照他的谋划走。
邓羌也是不服输的,更不会轻言放弃,在闻讯的第一时间,便彻底拋下步军,率领骑军飞驰南下。
为减轻负重,除必要作战武器、甲冑之外,其余装备、杂物,乃至口粮,也尽数拋弃,只求一个速度,抢出一个破晋机会。
驍骑、果骑二营,虽比不得玄甲营,但也都是一人双马的高配,真跑起来还是很快的,三百里路途,还包括跋山涉水,硬是只用了一日的时间,便赶到了茅津北岸。
当然,这样的高效率,是以牺牲人力、马力为代价的,同时,这其中还有河东都督王猛的鼎立支持。
虽与邓羌之间有些意气齟,但在大是大非上,王猛可十分卖力,在邓羌进军途中,后勤保障工作极其到位。
邓羌想到的、没想到的,王猛都有准备,从口粮、饮水,到嚮导、路线,尤其是渡速水,过虞(吴)山,哪里渡河,哪里进山、出山,分岔路口,都有专人引导。
王猛如此贴心配合,顾全大局,反倒使邓羌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不是小气之人,过安邑时,王猛亲自率人在城门前给其秦骑送行,目送其南下破晋。
对此,邓羌遣亲兵告诉王猛,待破了桓温,他將亲自返回安邑,为此前的倨傲无礼,向王猛赔罪。
能让堂堂定安侯、邓征东如此低头,也可见邓羌心情之急切,以及对破晋的重视..
九月初九,重阳。
大河之畔,在连续的奔波下,由邓羌亲率的七千余秦军精骑,终於抵茅津北渡。
到达茅津的第一时间,邓羌便下令,让二营將士进食休息,抓紧时间,补充损耗的军力。所幸茅津渡这边,营寨、食物、饮水都不缺,倒给南下將士们提供了一个相对舒適的休整环境。
而邓羌则顾不得休息,立刻召来连英杰、张珙二將,询问晋军状况。
得到的结果,並不乐观,晋军大部,已於前日便已自陕城东归,而北岸连英杰、张珙而將,则受制於南岸留守晋军,无法顺利渡河追击。
唯一一次渡河尝试,也被晋军击退,为桓温殿后,守备南岸的,不是他人,正是老对手邓遐。
此前蒲坂、逗津两战,北渡晋师几乎覆灭,邓遐仅率数百残兵生还。后向桓温请罪,桓温也没有过多责难,反而加以抚慰,让他安心养伤。
及至此番撤军,桓温再度启用邓遐,只给他两千人,让他戴罪立功,为大军殿后。撤至陕县后的桓温,需要特殊照看的后路,基本只有茅津了。
殿后的任务可不轻鬆,甚至可以说极具危险性,不过邓遐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应下了。於己、
於桓温、於將士、於国家,邓遐都没有其他选择。
大河涛涛东下,拍打著岸石的水声,透著一股磅礴的力量,於登高观望的邓羌而言,则意味著危险与阻碍。
深秋的北风,已不见丝毫温驯了,盔缨飘扬,征袍作响,邓羌的眉头紧皱,死死地望著南边,心中则暗嘆:这个河不好过啊!
不是因为大河天险,而是因为对岸的普军防守,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要以最快的时间实现突破,这就让人为难了。
在邓羌南望时,南岸渡头,邓遐也在北眺,目光虽坚定,但满脸的凝重,秦军大队人马抵达的动静,隔著一条大河,都能感受得到。
这是蒲坂之役后,两邓第二次“照面”了...
“强渡不可取!”邓羌先下断言,而后对身边的將校们吩咐道:“把渡船都准备好!传令各营將士,安心休整,做好渡河追击准备!”
目光东望,邓羌沉声道:“而今之计,只能期盼潼关陈都督,能如约出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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