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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锁不住的过往(3)
    第61章 锁不住的过往(3)
    她没有和看日出的人流一起走,而是绕过山顶东山寺的院墙,继续朝那边的小山峰走去。山顶的雪积得很厚,几乎没过她的小腿,海拔又高,所以她走得很吃力,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她依旧越走越疾,最后腿实在提不起来,扑哧一下跌在了雪地里。
    她面朝下倒著,脸颊挨著雪,好半晌都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山崖那边有人在高呼,一阵又一阵,似乎快要破晓了。
    她努力翻过身,坐起来,又继续朝前走。
    终於看到那只久违的巨大的同心锁雕塑。雕塑四周的锁链上,甚至悬崖边铁链做的扶手上,掛的全是铜锁。只要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满满地被锁掛著,一层又一层,重重迭迭,几乎看不到锁链的原貌。
    她走了过去,继而蹲下去一把把锁地翻看。
    每一把锁上面几乎都刻著“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但是她要找的不仅仅是这样的。
    她要找的那把不但有这八个字,背面还写有她和他的名字。那是那年夏天,他们来的时候,他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手套太厚了,她觉得有些碍事,於是乾脆將手套脱掉,继续挨个翻。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领悟了点什么,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太笨了。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在锁链的外层,於是,又掰开上面那层新的,专门找那些被风雨侵蚀过的旧了的锁。
    一大堆金属物又冷又硬,掛在那里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时日,锁面的很多字跡都被铁锈和冰碴子覆盖著,分不出原来的面目了。她便用手指依次抹乾净,凑近去仔细辨认。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思路都很清晰,不想哭也没有流眼泪。
    渐渐地,她觉得脚都蹲麻了,乾脆就地坐了下去。
    可是,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都不是。
    山那一头的红日已经一跃而出,那些兴奋的欢呼和號叫达到了巔峰。
    然后,一个人影立在曾鲤面前。
    曾鲤只以为对方要过路,於是朝边上挪了挪,让出道来。哪知,来人並没有走,而是问了一句:“在找什么?”
    曾鲤闻声一抬头,看到那人竟是艾景初,顿时有点尷尬,“怎么是你?”
    “刚才起了床,觉得时间正合適,也来赶赶日出。”他说。
    “那你迟到了。”第一道曙光已经冒出来了,而他居然还在这里和她磨嘰。
    “你找什么?”他不理她的话,又问。
    “我以前放在这里的锁。”
    “多久了?”他继续问。
    曾鲤突然觉得有点生气,“不关你的事。”
    “我见过他们几个月就换一次链子,同时会把那些锁全扔了,不然太重了,扶手撑不住会断掉。”
    说完后,艾景初注意到曾鲤的手。那手指又黑又脏,已经被冻得通红。手背上好多条被铜锁边角刮伤的痕跡。
    其实,他待在远处看了她好久了。
    本来准备起床收拾后他就退房回去。哪知打开窗发现天气不错,又想起昨晚她问他看日出的事情,於是索性自己也出了门。
    他没乘缆车,一个人独自沿著台阶走上来,快到顶的时候,他看到曾鲤神色恍惚地单独走上另一条小路,一时不太放心便跟了过来。
    本来艾景初没想打扰她,可是最后还是没忍住。
    “你起来吧。”他说。
    “我不找了,就隨便看看。”
    “曾鲤。”
    “日出快没了,你赶紧走吧,这里不归你管。”她不耐烦地说完,又挪了挪地方,示意艾景初赶紧走,继而她又开始不管不顾地继续翻看那些锁。
    他蹲下去,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声调缓缓对她说:“你昨夜回不了酒店不归我管,那孩子出意外不归我管,你现在在这里做傻事也不归我管。可是,曾鲤,我都管了。”
    山风吹起来,在两个人的耳边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早就不是个孩子了,人生的希望不是寄托在这样的东西上的。”
    观日崖那边,陆续有人衝著朝阳大声高呼著各种各样的口號、句子和名字,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个小姑娘对著半空的云海大喊了一声:
    “喂喂餵——谢小宇——我爱你——”
    隨后,有个男声用更激动的声音吼出来:“我——知道了——”
    接著是旁人的一阵哄然大笑。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气氛烘托下,曾鲤却突然觉得心中翻涌著什么,静静地流下泪来。
    “对不起。”她说。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而她居然在生闷气的时候出言伤害他。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艾景初沉默著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可笑?”曾鲤问。
    他原想说点什么安慰下她,但是他心里琢磨了很久却始终凑不出一句合適的话。
    她又说:“我从小就笨,怕生,胆子小,记性也不好。別人十分钟就能记住的课文,我要用一个小时,有时候好不容易背下来,结果到了老师那里,却紧张得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了。
    “有一次上体育课打篮球,別的男生很用力地扔球给我,我去接的时候,崴到了手指,但是我不敢说,怕老师说我娇气,又怕同学说我打小报告,虽然很痛也只好忍著。回家也不敢告诉我妈,怕她跑去找老师和学校。难受的时候我就想,肯定忍忍就好了,结果过段时间真的就不疼了,但是手指关节那里却鼓了起来。后来我妈带我去看,医生说耽误时间了,医不好了。”
    她平静地敘述著这些琐事,好像此刻要是不说出来、不找个人发泄一下就会疯掉。
    “从十五岁到现在我都爱著同一个人,以我这样的性格居然是我先喜欢他,傻傻地追了他好多年。那天我们来这里,他说如果將那把锁的钥匙扔出去,那么就能永远不分开。
    “很傻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谈恋爱的时候,好像智商都会变低。后来我到了东山很多次,都没敢来这里。可是昨晚我又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想,来看看吧,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的还在。”
    听了她的一席话,艾景初將视线落到別处,许久没有说话。
    曾鲤苦笑了下,“我真是……”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了。平时她很少和人谈起这些,甚至跟马依依她们都很少说,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艾景初发起了牢骚。
    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山崖上走过来,也有后来的人在朝观日崖走,这是步行去观日的必经之路。偶尔有一两个路过的游客,好奇地打量著曾鲤和艾景初。但是大部分人都急著去东边悬崖,想要抓住最后一刻的风景,没顾得上其他。
    “遇见我就会有麻烦,”她说,“真是不好意思。”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脱离了云层的遮掩,一跃而出,发出火红色的光芒,柔柔的,暖暖的。艾景初站在曾鲤对面,正好背对著日出,整个脸都逆著光,看不清神色,隔了好久才听他嘆了口气说:“手给我看看。”
    “什么?”
    “崴到的那只。”
    曾鲤抬起左手举到艾景初眼前。
    她骨架细,所以手指又细又长,很漂亮。但是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处却像树干的疙瘩一样鼓起来一圈,显得格格不入。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此刻,她的手黑漆漆湿漉漉的,將他的手也弄脏了。
    “应该是腱鞘囊肿。”他放开那只手后,下了个结论。
    “好多年了,除了丑点,也没什么。”
    他没再说话。
    突然,曾鲤看到吴晚霞和几个同事一摇一摆地朝上走著,离她跟艾景初越来越近。曾鲤顿时心里紧张了起来。吴晚霞是全单位最有名的广播员,什么事情一到她那里,保准八卦出来的影响力可以翻倍,要是被她看到自己在这里哭,不知道要追问成什么样。何况旁边还杵著一个艾景初。
    无论哪一条,都够她受的。政府单位的已婚和未婚妇女们,工作期间消磨时间的乐趣,第一是给人介绍对象,第二就是传播周围的小道消息。
    曾鲤赶紧揉了揉脸,將泪痕抹得乾乾净净,隨后对艾景初说:“你要朝哪儿走?”
    “上山。”
    “那我下山。”说著,就朝相反方向走去。
    回了酒店还没到八点,她觉得困,就又脱了衣服睡觉。结果一觉睡到马依依来敲她的房门。
    “天吶,你是来度假还是来睡觉的呢?太阳都要下山了,你还没起床?”马依依瞅著她那一团乱发,皱著眉。
    “几点了?天黑了?”她一边揉了揉脸,一边打著哈欠。窗帘太厚了,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老大,太阳要下山了只是一个比喻。”
    “哦。”她脑子还有点懵。
    “已经要吃午饭了,你们同事叫我请你赶紧下去。”
    曾鲤慢吞吞地起床去洗手间刷牙、洗脸、上厕所。
    “帅哥什么时候回来?”马依依坐在外面床上大声问。
    “什么帅哥?”她含著牙膏泡沫,纳闷道。
    “天哪!曾鲤!你才逃出我的视线一天怎么就成这样了?”马依依第二回用这个词,隨后跳起来说,“你就別遮遮掩掩了,我上楼之前就听到昨晚的光辉事跡了,说你男朋友拯救了这个世界!”
    “噗——”曾鲤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用手一抹嘴上的白沫,衝出来问:“你说什么?!”
    於是,马依依绘声绘色地將刚才听曾鲤同事说的那些话复述给她听。
    曾鲤惨叫了一声,“吴晚霞这个大嘴巴,我就承认我认识艾景初,其他一句也不是实话。”
    “他们还说,你一个人神秘地下山去,就是为了接他来东山陪你。”
    “我那是去接你!”曾鲤怒了。
    “对哦。”马依依想起来,“不过你不是说有很多同事陪著你吗?”
    “这个事情以后再解释。”
    “他们还说你们约著一起去看日出。”
    “狗屁!”
    “他们还说……”
    “说什么?”
    “你藏著掖著,有这么高富帅的男朋友都不介绍给大家,要不是昨天突发状况肯定又被你糊弄过去了。难怪以前给你介绍那么多人,你都看不上,原来是名有主了。”
    马依依说完,看到曾鲤在迅速地梳头穿衣换裤子。
    “你干吗?”
    “我要去找艾景初替我作证,跟她们说清楚。”
    “已经走啦。”马依依说。
    “走了?”
    “是啊,吃过早餐就退房走了。”
    “你怎么知道?”
    “哎呀,说起来这又是一个故事了。”马依依得意扬扬地卖关子。
    “说!”
    “他从外面回来去吃早饭,在餐厅就遇见你们单位的同事了,一群阿姨围著他要手机號码,说以后掛號再也不用天没亮就起来排队了,看病住个院也可以说自己在a大医院有熟人了,为了表示感谢,她们保证一定替艾景初照看你,不让你在单位吃亏。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曾鲤想了想,回答道:“我不认识曾鲤?”特別是用艾景初那个表情和语气说出来,肯定瞬间让那群大妈的尊严和希望碎一地。
    “错。”
    “曾鲤是谁?”
    “错错错。”
    “到底说什么了?”
    “他说『谢谢』。”
    “谢谢?”曾鲤愣了下。
    “所以啊,你认罪伏法吧。”马依依笑眯眯地捏了捏曾鲤的脸颊。
    艾景初是独自走回昨夜停车的地方的,一路上都有景区的工作人员在除雪。到半山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车。
    引擎盖和车顶上都是积雪。
    不知道哪家的孩子在引擎盖的雪上画了一颗大大的心,而旁边几个学生模样的游客还给那颗心加了支一穿而过的箭。他缓缓走过去,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注意到了他。等他將钥匙掏出来,按了遥控,车嘀地响了一下,车內的灯也亮了,那些游客才发现艾景初就是车主,於是相继惊呼一声,倏地逃开了。
    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却没那么快的反应,呆在原地,被抓了个现行。
    跑了一段距离后,几个人回头看,发现艾景初根本没有打算理他们。於是他们便停在原地,指著那女孩儿,开心地大笑起来。
    一个疑似她男朋友的男生一边笑一边来拉反应迟钝的她:“囡囡,走啊。”
    她这才回神,急忙跑开。
    她一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便掉了出来,跑了几步自己才察觉,回身的时候发现艾景初已经替她拾了起来。
    “谢谢啊。”女孩说,“我们没有碰你的车。”
    突然,艾景初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多大了?”
    女孩愣了下,“十九。”
    艾景初站了一小会儿,敛容开门上车。
    十九岁……
    真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年纪。
    他带的研究生大部分已经二十多岁,甚至还有些是下级医院被派来培训进修的在岗医生,所以也有一些比他年龄还大许多。
    他念书比一般人聪明些,用的时间也快些,然而也没有閒工夫想別的什么。那其他人的十九岁在干什么呢?大一大二的年纪,正是可以隨意谈恋爱的年纪。
    而十五岁呢?
    系安全带的时候,艾景初一调头看到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矿泉水。有一瓶是满的,还有一瓶被他喝了一半。
    他禁不住伸手將那半瓶水拿了起来,端详了一下。
    他和很多同行一样,有轻微的洁癖,无论饮食用具还是別的方面。譬如早上曾鲤弄脏了他的手,他到山顶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东山寺接了一盆冰冷的水,將双手洗乾净。至於隔夜的水,那是从不入口的,所以他几乎不会喝饮水机里开封后的桶装水。
    可是,就在此刻,他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
    那清澈的液体,从瓶口缓缓地流入嘴里,跟隨喉咙的吞咽沿著食道滑进体內。
    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