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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血肉磨坊
    第205章 血肉磨坊
    维尔顿城,南岸城区,
    炽热的空气如一口沉闷的铁锅罩住了整条街道,
    浓重雾气从河面缓缓升起,遮蔽了南岸的远景,也隔断了东西两座主桥上来往斥候的视野。
    马库斯拖著酸痛的腿,踩过满是灰与破碎木樑的街角,背上那面兽皮裹成的圆盾已经被血浆染成了深褐色。
    他原是王国中部沃塔尔地区一名小贵族魔下的私兵,自十七岁起便跟著领主的隨从操练,护送马车,围猎盗匪,日復一日地活在封地的泥尘与吆喝中。
    直到王国南征动员令下达,他连夜被点名、编入队列,隨其他被徵召的私兵一同前往王都附近。
    在经过短暂的整编后,他们被统一纳入南征军团,马库斯便被分配至第十三步兵团下辖的第三连队,並被编入一支约百人的临时旗队,在南岸战线的第二纵列负责接替前线据点轮防。
    半个多月前,同旗队一名哨兵悄悄告诉他了一个消息:赤阳骑士团渡河南下突袭敌营,却几乎全军覆灭,只有寥蓼几十人逃了回来,连带骑士团的大团长和一名副团长都死在南岸。
    据说,兽人也在他们的决死衝锋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可他始终不知道,那支传说中的王国最强骑士团,到底有没有真正衝破敌阵,亦或只不过是又一批倒在荒野上的户体。
    但马库斯知道,如今这座城市,早已没有骑士驰骋的空地了。
    他已记不清自己在这片废墟中换过多少次阵地,踩过多少具血肉模糊的户体了。
    刚刚天亮,他们就被命令从北岸穿过中央大桥向南推进,接手昨日失去七十余人的一处巷道防线。
    走进据点时,马库斯闻到一股沉重的血气与腐臭味,仿佛这座两层民居不再是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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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是活人被硬塞进了死人肚子里。
    楼道上垂著一根断裂的长枪,尖头还插在墙缝里,地上混杂著灰尘与乾涸的血跡。
    他看到楼梯转角处蜷著两具户体,一名老兵跪在门边闭著眼,腹部破裂,像是一个被撕开的麻袋。
    马库斯默默绕过户体,听见楼上传来弓弦轻响,有人压低声音喊:“別踩那根踏板响得厉害。”
    他抬头看去,一名身形乾瘦的士兵正蹲在楼台,手中拿著一把硬弓。
    那人警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低头继续检查著自己的箭筒里的箭矢,动作极轻,
    仿佛生怕吵醒什么。
    屋后搭建了简易火堆,几名士兵正在轮换休息。
    地上铺著兽皮与破布,一名裹著中央军团制式披风的老兵正靠著墙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警了马库斯一眼,又將目光移开。
    “水呢?”马库斯问。
    “自己去后巷找,尸坑旁边有几桶雨水。”那人语气冷硬,像砖头。
    马库斯没回嘴,走出屋门,穿过被半截座狼户体堵著的巷道转角。
    他儘量小心地不去踩地上那些破碎的盔甲和残肢。
    街头已然荒废。
    昔日的商铺门口悬著破布帘,被热风吹得啪啦作响。
    一扇被撞塌的木门內堆著烧焦的酒桶,斑斕的血跡一路延伸到屋檐下。
    没有人说话。
    连驻防的土兵也都像石头一样沉默,
    马库斯回到据点前厅时,队旗已经竖起。
    一面队旗斜插在屋门外,旁边立著一张老旧木板,用血写著“此处有人,严禁后撤”几个粗糙的字跡。
    连队长是个鼻樑塌陷、脸上带著刀疤的中年人,只言片语间透著锋芒。
    他站在屋前的破桌后,调派著各旗队和各小队的轮岗布防,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士兵。
    马库斯所在的小队被安排负责临街巷口的一处前哨掩体,是整个据点距离兽人前线最近的位置。
    “你们只需要守住这一段,没有命令,决不许擅自逃离所在岗位。”连队长低声说道,“如果你们今天死了,明天就轮到我们。”
    没人应声。
    马库斯接过分配来的粗铁矛与备用短刀,在小队长的指引下向巷口走去。
    他穿过一段堆满瓦砾与倒塌木樑的废墙,耳边风声渐密。
    他知道,从那道巷口向前不过三十步,便是兽人控制的屋区。
    今天他们尚在防线边缘死守,明日,说不定就会被困在敌人的包围中心。
    阳光尚未爬出浓雾,巷道尽头却已传来低沉的声响。
    那是金属器械敲击石板的脆响,混杂著座狼脚掌摩擦灰尘的细碎急促。
    马库斯立在掩体后侧,一手扶著长矛,一手紧压住盾面,指节因握得太紧而泛白。
    “来了。”前方传来低声呼喝,是楼台上那名弓手的提示。
    下一刻,一道兽影从街尾跃出,如飞石般扑向他们的前沿一一是头座狼。
    它身上插著两支残箭,仍咆哮著衝刺。
    隨后,兽人战士如潮水般从左右巷口同时压上,身披破碎兽皮甲,手中长斧、狼牙棒与掷矛齐齐挥动,口中嘶吼著那种听不懂的语言。
    “列盾!”小队长大吼。
    三十人不到的小队连忙挤紧阵形,將手中圆盾拼接为一线。
    马库斯站在靠左侧,他身旁的青年名叫赫尔曼,脸色惨白,额角流著冷汗。
    他们都不是久经战阵的战士,只是被推上这血腥舞台的兵卒。
    第一波衝撞带著惊天动地的咆哮席捲而来,座狼一头撞在前排盾阵上,將一名矮个土兵掀翻在地,后方立刻有两头兽人趁机压上,一斧砸碎了那人的胸口,血浆飞溅在马库斯脸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矛刺出,矛尖斜斜贯入一名兽人肋下,但没彻底刺穿。
    对方怒吼著反扑,挥斧砍在他的盾面,剧烈震动让他手臂一阵发麻,几乎脱手。
    “小心左边!”赫尔曼大喊,眼中写满恐惧。
    一支投矛贴著他的头皮擦过,钉入他身后木板中。
    他惊魂未定地俯身闪避,却因此错过了一个反击的机会。
    两名兽人几乎绕过了他们的盾列,冲入了掩体后方一一后方三名没有上阵经验的土兵顿时混乱,其中一人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抽出,便被兽人一斧砍倒在地。
    小队的阵形瞬间被撕开。
    马库斯挣扎著扑向侧后,一脚踢翻路障阻挡,举盾撞向一名挥锤兽人。
    对方身形更重,但他凭藉位置优势勉强拖住了数息时间。
    屋上的弓手终於射出一箭,正中那兽人肩头,箭矢深陷肉中,怒吼声震耳。
    趁其后仰之际,马库斯一刀斩下,切入对方颈侧,溅出一蓬黑红的血。
    “稳住阵形!”小队长嘶吼著,举起染血长剑,亲自衝进缺口,与另一名兽人战士纠缠在一起。
    他动作嫻熟,招招狠辣,一剑斩破敌人左臂。
    后方的增援终於赶到,是同旗队另一小队的十几人。
    他们从街口赶来,迅速与马库斯等人並肩,堵住了被撕开的口子。
    战斗维持了半个小时。
    当最后一名兽人被逼退进废墟时,街头已是一片狼藉。
    砖石上洒满血跡,尸体七横八竖,有人类的,有兽人的,也有座狼的,断肢残躯间爬著苍蝇。
    空气中瀰漫著汗、血、烧焦毛髮与胆汁混合的腥臭。
    赫尔曼靠著墙,肩膀中了一刀,表情呆滯地看著自己的伤口。
    马库斯坐在一段倒塌的门梁边,头髮粘著血,脸上黑一块红一块,呼吸沉重而急促。
    有人在哭,有人在乾呕,有人在给死者合眼。
    也有人,什么都不说,只靠在尸体边呆呆地看著这一切。
    今日只是守住了一条街。
    他们知道,明天还要再来一次。
    甚至,也许就是今晚。
    黄昏渐近,维尔顿城的天空被染成一片暗红,雾气与血烟交杂在屋顶、石墙与破损的旗帜之间。
    马库斯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小队据点,这里曾经是一间商铺,如今墙体塌了一角,屋內堆著血跡未乾的草垫与简陋掩体。
    街角燃著堆废柴火,火光勉强压住夜色。
    赫尔曼坐在火旁,脱去破碎的护肩,肩头伤口仍在渗血。他手中拿著从一具尸体腰包中翻出的硬饼,一口没咬,只是盯著看。
    “吃点吧,”马库斯低声说,“明天也许就没机会了。”
    赫尔曼没应声,只將硬饼塞回袋中。
    后方几名土兵在整理战死者的遗体,户体堆在临街的断墙边,十余具人类战士与座狼、兽人的尸体横七竖八摆在一堆,一名小队军士正用黑布给尸体一具具蒙上眼。
    “这不是葬礼,只是让他们安息。”军士的声音沙哑而干硬,“別指望立碑,也別指望有谁记得。”
    马库斯脱下沾血的护甲,露出里面贴身的粗布衣,汗水与灰尘已经將它染成深褐色。
    他靠著门框坐下,身后是残破木架上的几捆乾草包和一桶用来解渴的苦水。
    他咽下一口,立刻吐了出来一一水里混著灰和铁锈味。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天了。
    自打过河投入南岸城区战线之后,时间仿佛便与他们这些小兵再无关係,只剩一场又一场的街巷血战,和越堆越高的户体。
    巷战不讲军阵,也没有排面。
    人靠人,盾靠盾,一砖一瓦,爭到你死我活。
    “你今天杀了几个?”有人在黑暗里问。
    “我不知道。”另一个声音回答,“一个—也许两个。”
    “他们会不会也在数?”
    “数杀了几个?不。”火光下,一名脸上带著割痕的士兵低声道:“他们数吃了几个。”
    没人回应。
    屋顶传来轻响,是哨兵换班,
    城中各处的短哨与號角在夜间时常传来,有时是兽人发动夜袭的信號,有时则是传递指令的代號。
    更多时候,只是远处的呼喊声在巷弄间迴响,混杂著哭声、惨叫与狼豪。
    “我们是不是快撑不住了?”赫尔曼终於开口,声音发涩。
    “不会。”马库斯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北岸还有援军。王都还会送人来。”
    他说完后自己也住了,仿佛这句话不是说给別人,而是说给自己听。
    外头夜色更深了。
    马库斯缓缓起身,推开屋门。
    对街一栋破楼下,几具兽人的户体尚未清理,石板下已开始浮出蛆虫,苍蝇在火光边嗡鸣。
    河那边传来钟响,是防线的夜更號。
    东侧主桥上方亮起几簇明火一一或许是有人在换岗时点燃篝火取暖。
    他想起今早从旗队长那里听说的消息:王国又从北边调来了两万人增援,说是已经上路。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到援军抵达。
    不远处的巷口传来狼的咆哮,隨即是人声吶喊,
    马库斯一愣,下意识握紧盾牌,但声音很快消失。
    只是又一处前线的小规模交锋一在这些天已是家常便饭。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那些尚未入睡的战友。
    有人抱著武器沉沉睡去,有人缩在墙角哼著乡下小调。
    马库斯重新坐回墙边,脑袋倚在盾牌上。闭眼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墙上斑斑血痕尚未风乾,而窗外的火光,一直未灭。
    夜半时分,维尔顿城南岸再度动盪,
    一阵压抑的轰响打破沉沉夜色,从东桥方向传来,仿佛是整条街巷被什么巨物碾过。
    马库斯猛然惊醒,反射性握紧盾牌,身侧同样醒来的赫尔曼立刻拎起长枪,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火光骤亮,是前哨哨位点燃了信號,一团沾油布火球拖著浓烟升起,在破碎屋檐之间炸出耀眼光芒。
    “兽人来了!”
    楼上响起急促的呼號,紧接著是奔跑声、木梯倾倒的吱响,以及武器相撞的清脆撞击声。
    前门处的掩体被推翻了,一名守夜土兵正往屋里爬,满脸是血,大喊:“正前街来了五十多个,冲得很猛,有投石的一一他们推著盾板衝撞街角了!”
    “盾板?”马库斯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屋外就响起兽人咆哮与沉重撞击声,“砰”的一声,前墙一块石砖被撞裂,碎屑飞入屋內。
    他们只来得及拉起破桌、木架当挡板,下一刻,前门猛然破开,一头身披粗兽皮的兽人狂吼著冲入,一斧劈在桌上,將整块木板削成两段,碎裂声如打雷。
    有人惊叫,有人倒地,有人拔剑扑上。
    马库斯被赫尔曼猛力拉开,侧身躲进屋角,一柄兽人长矛从他头顶刺来,尖端插入石墙,火星进溅。
    “反击!反击!”小队军士的喊声在混乱中几乎听不清。
    他们不再是防守,而是乱战,
    没有阵型,没有掩体,整个屋子化作一个被怒吼和惨叫填满的屠宰场。
    马库斯拣起掉落的长剑,借著火光刺向冲在最前的那头矮壮兽人,剑尖扎进肋下,对方怒吼著回身挥斧,他仓皇用盾抵挡,被震得手臂剧痛,整个人跌坐在尸体旁。
    鲜血从门边流入屋內,脚边横著的,是一名熟识士兵的头颅,眼珠已鼓起,嘴巴半张。
    街口传来號角,是后方的援兵。
    有人高喊:“第二旗队的支援到了!”
    街道另一侧骤然响起人类战士的咆哮,三十余人带著火把冲入战区,正面撞向进攻兽人。
    火把甩出,点燃一头座狼的鬃毛,它狂奔著撞翻两名同伴,豪叫著逃入巷中。
    马库斯眼前血跡模糊,一双手將他拖起,是赫尔曼,他肩上鲜血横流,眼神却死死盯著门外。
    他们连滚带爬逃至屋后小巷,身后的杂货屋在混战中彻底沦陷,火焰舔上屋檐,一道黑烟冲天而起。
    夜风带著血与焦木的味道灌入鼻腔,马库斯喘息如牛,喉咙发乾,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別坐下。”赫尔曼一手扶他,一手死死按著肩上伤口,“还没结束。”
    远处街口还有喊杀声,另一头的街道正陷入新的战斗。
    他们的据点,仅仅是今日的一个小战场之一。
    马库斯望向北方,越过灰暗天际与被烟火遮掩的桥面,看不见北岸营地的旗帜,也不知下一批援军会在哪一刻到达。
    他咬紧牙关,扶看墙站起身。
    背后是战友的尸体与燃烧的屋子,前方,是尚未迎来的天光与下一波袭击。
    维尔顿城不会停下来,它正一刻不停地,將所有土兵的血肉磨进砖缝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