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连夜撤离
火还未熄。
哪怕风已转,夜色低垂,罗萨尔村那一片燃烧的废墟仍在呼吸一一带著木、灰与血肉的气味,从屋樑与焦土之间升起。
莱昂缓步穿过村口。
剑锋斜指地面,殷红的血珠沿著寒光未褪的剑脊缓缓滑落,滴入尘土,悄然渗开。
他脚尖一顿,似乎踢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一具庞大的户体横臥脚边一一是最后一头倒毙的座狼。
它的眼球尚未完全失焦,瞳孔仍映出火光的余暉,血泊早已浸透半边身躯,毛髮贴伏,狼牙微张,仿佛死前还想咬住什么。
那尸体旁伏著一头倒地的兽人,胸腔已然凹陷,肋骨朝內断裂,像是一记极短距离的猛击將它轰碎,整张脸贴著地面,已看不出原本轮廓,只余下一块模糊血肉。
莱昂看了一眼,確认断气,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他无声地走著,仿佛只是巡查自家领地,而非踏过一地户骸。
屋檐塌处尚有火焰燃烧,时不时从中传出梁木折断的闷响。
他拾起一根燃烧的木条当做火把,弯腰穿过一处被火灼黑的木门,脚步在一具具焦黑户骨间挪动一一有一具尚未彻底烧毁的女户,瘦小的躯体护著怀中残破的婴儿强裸,死时仍紧紧护著。
莱昂站定片刻,眸中没有太多波澜,只伸手合上了那女人的眼睛,隨后提剑继续前行东侧的小巷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是人类的声音,微弱,像一缕迷失於瓦砾间的尘埃。
莱昂止步,目光扫过那排已经塌了半面的屋墙。
他轻脚靠近,將火把探入一扇歪倒的门板后方门后,被烧焦的木樑已经將大半个屋子压塌,然而其中一个地窖口却半著。
听到脚步声,那地窖里一阵骚动,一个女人的尖叫顿时从中进出:“別杀我!饶命啊!”
“別吵。”莱昂低声。
他的声音很轻,却意外地有一种威压。
地窖里顿时静了一瞬。
隨之,一张蜡黄而惊恐的脸探了出来。
是个青年,头上满是灰,手上正捂著一个哭个不停的孩童。
他证证望著莱昂身后的火光,似乎还未能分清眼前之人是敌是友。
“出来吧。”莱昂转过身,將火把插入一旁的缝隙中,“没有敌人了。”
青年不敢动,只是捂著孩童的手更紧了一些,眼神仍在四处乱瞟。
“要我把你拖出来?”莱昂平静道。
青年脸色一白,连忙抱著孩子从地窖里爬出。
后头跟著一个女人和一名老人,皆灰头土脸,神情惶恐。
他们刚一出来,便下意识想往屋后躲去,却在看清莱昂背后的景象时,齐齐僵住了。
火光下,整座村庄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座炼狱。
户体密布,血水沿著巷道流入排水沟渠,座狼与兽人的户体混杂在破墙残砖之间。
“这是——谁干的?·———你一个人?”青年哑著嗓子问。
莱昂不答,只提步走向下一座房屋。
他无意留下解释。
当他在村中走遍了一圈后,原本沉默的废墟中开始出现人影。
有村民从羊圈內探出头,有人从水井中爬起,甚至有人自林中跌跌撞撞而来,皆神情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惧与不解,像是还没从刚刚发生的一切中挣脱出来。
但他们都在看著同一个方向。
那道穿著血衣的身影,正缓缓在村中穿行,確认每一具户体,踏过每一座房屋。
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靠近。
直到那道身影终於走遍了全村,回到了村中央的水並边时,一位拄杖老妇人终於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的步子拖得极慢,衣襟沾著灰与泥尘,嘴唇抖得发白。
走到水井前几步远,她忽地停下,双膝一弯,重重跪倒在血水之中。
她仰头望向那名血衣剑土,眼中浮出一种混杂了恐惧、敬畏与期盼的情绪一一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知道,这个人像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
“您是王国派来的將军吗?”
她声音沙哑,却如同教堂中被撞响的钟,敲开了眾人的惊疑。
莱昂低头,看著那跪伏的老妇人,目光平静。
片刻后,他缓缓摇头。
“我不是將军。”
他抬起目光,扫过四周的那些面孔,声音低哑却清晰:
“我只是个—还没死透的骑士。”
话音落下,四周无人应声。
火光在他脸侧跳动,照出斑斑血跡与那双黑色眼眸,像是烧尽愤怒后的灰。
村民们静默片刻,继而又有一人跪下,接著是第二人、第三人一一他们或老或幼,或抱著孩子,或扶著伤者,皆低头伏地,无人再敢发问。
他们不知道这名骑土的来歷,也不知道他为何能斩尽几十头嗜血的野兽。
他们只知道,今晚,是这人救了他们。
而在这片焦炭与死尸交织的废墟中,没有什么,比活著更珍贵。
莱昂没有理会那一地朝拜的人影,他转身走回了先前的屋子。
门板半开,屋內仍是昏暗一片。
他跨步入內时,卡尔正扶著门侧,脸色苍白,眼神惊疑地望向他。
屋中混杂著药草与汗味,卡尔的父亲蜷伏在草铺上,母亲依旧抱著水碗跪在他旁边,
一动不动。
莱昂走到屋內,轻轻坐下,低头望向地面。
黎明之锋被搁在他身侧,血水从他脚踝缓缓滴落,渗入泥土中。
他並未立刻说话。
只是静静坐了很久,直到喘息彻底平稳,才抬眼望向卡尔。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低声问。
卡尔像被惊醒了一般,脊背一挺,颤声道:
“这、这是罗萨尔村—王国西境东南角的山脚村庄莱昂听完后没有立刻回应。
他低头看了眼掌心,又警向身侧那柄沾满血跡的剑锋,声音沙哑:
“西境已经这么远了吗?”
这句话並非发问,也无人接话。
卡尔不懂,他的母亲也听不懂其中含义一一但莱昂自己明白。
他从南境维尔顿城的断壁残垣中爬出来,南下渡河惨败后,又顺著那条维尔顿河一路漂流,如今竟已到达王国西境的边睡地带。
而那些野兽,也一路杀到了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对母子身上:“你们家————有人出事吗?”
卡尔的母亲了一下,似是没料到他会先问这个,隨即轻轻摇头,声音低缓:“没有,多亏你及时出手,我们才能安然无恙。”
莱昂点了点头,站起身道:“让村里的倖存者都集中起来吧,清点一下人数。”
卡尔急忙站起来,紧隨其后。
火光之外,村中央已聚起十几人,皆面带惶色,眼神游移不定。
他们彼此低语,远远围在村道两侧,既想靠近,又怕褻瀆了那名血衣骑士。
莱昂走近人群,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所有还能走动的,把伤者带到靠近水井边那屋里,给伤者儘快止血治疗。”
“灭火、掩埋尸体,把粮仓周围清出来。”
“把还能用的锅灶、粮袋都搬过来。”
眾人面面相,起初无人动弹。
直到那位拄杖的老姬轻轻点头:“照他说的做一一他救了我们。”
这一句话,如同沉夜里骤然点亮的灯火。
人群终於开始缓慢行动起来。
不多时,村中废墟间响起断木挪动声、水桶倾倒声、哭声、咳嗽声。
一切仍然混乱,但总算开始恢復秩序。
卡尔小心扶著一名腿部中箭的青年坐到並边,轻声问道:“你还能走吗?”
青年额头满是冷汗,面色惨白如纸,却还是咬牙点了点头:“能——-我能撑住。”
莱昂快步走来,目光落在青年大腿上的箭矢上。
箭杆粗短,没入大腿外侧,伤口虽不小,但没有贯穿。
周围肌肉红肿淤血,还在渗出血水。
他蹲下身沉声道:“还没伤到骨头,能救。”
说罢,他朝卡尔点头:“压住他。”
卡尔一惊,却还是连忙俯身,从后侧將青年死死按住。
莱昂拔出匕首,利落割断箭杆,只剩一截插在肉中。
他探手压住箭口两侧的肌肉,沉声一句:“咬牙。”
青年都还没来得及回应,一声闷哼,莱昂已猛地將箭头拔出。
鲜血隨之涌出,青年猛地一颤,几乎昏厥。
莱昂没有停手,立刻扯下一条乾净布带,將伤口上方勒紧止血,又撕下一小块布带,
塞住创口后层层缠绕压住。
他这才低头看那枚拔出的箭头箭头是灰白色的,还残留著淡褐色的血跡,边缘粗糙不规则,骨质纤维的断面在火光下清晰可见,虽然做工原始,不如人类的铁製箭头精良,但却足以对无甲之人造成重创。
莱昂眉头骤然皱起,握著箭头的指节缓缓收紧。
“.——兽骨箭头。”他低声道。
卡尔一愣:“什么?”
“他们开始制箭了。”
莱昂站起身,目光阴沉地望向村外的夜色。
“这些怪物以前的远程攻击手段只有投矛和掷斧。”他说,“但现在,他们学会用弓了。”
“刚入侵的时候,他们不会这些。”
他望向那截箭杆,声音低了几分:
“他们已经不是只会挥斧砸门的野兽。”
“我们面对的敌人,在学一—而且学得很快。”
莱昂站起身,继续走向下一堆伤员。
没人敢再怀疑他的身份了。
这是个真正的骑士,真正的一—能杀敌、能指挥、也能救人的一—骑士。
约莫半个小时后,村中已完成初步清点。
“二十三人。”卡尔数完,低声对莱昂说,“村中活下来的只有二十三人,其中五人带伤。”
莱昂点头,看向天色。
夜色深沉,星月尚隱。
远方山林处依旧是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乌鸦叫声传来。
他將目光转回眾人。
“最近,这附近可有军队或者骑士经过?”
眾人低声討论,有人摇头,有人迟疑。
最后,那拄杖的老妇人又一次站出,开口道:“大概——两个月多前,有一队骑士南下,人数不多,只在村口停留了一会,说要去南境,之后就再没人来过了。”
“这段时间也没再见过自南境来的人一一这很不寻常,以往南境或多或少都会来一些商队或者旅人的.”
莱昂沉默不语。
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南境主战场的消息尚未传来,而这些狼骑兵,却已能抵达西境东南角的小村了。
他眯起眼,望向远山一而且,绝不会只有这点狼骑兵。
南境的多次战事已经让莱昂明白了,这些狼骑兵不过是先头尖刀,真正的兽人大军·必然已在逼近。
莱昂的目光在远山上停滯了片刻,隨后转身,望向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
他们太疲惫了,也太瘦弱了,眼神里满是刚逃过一劫后的茫然与依赖。
可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只是开始。
“听我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四周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
“你们以为这一夜之后,便已安全下来了吗?”
“错。”
“这只是一支作为斥候的先头部队,那些怪物的大军还在后面。他们不会停步,不会拐弯一一他们会顺著这条山路一路追杀,把所有能呼吸的人全部撕碎、吞食。”
他扫视四周,那些脸上刚刚浮现一丝活下来后庆幸的人们,再度僵住了。
“现在离开,还有机会。”
“等天一亮,等他们发现这支狼骑兵全军覆没,他们就会知道这里有人反抗一一他们会立刻派出主力清洗这个村庄。”
他顿了顿,眼神森冷:
“到时候,就不再只是今晚这样的几十头狼骑兵了。”
沉默像夜潮一般,再度席捲了村中。
卡尔的母亲开口,声音发紧:“我们-能去哪?这里四面都是林子和山,根本出不去啊—.”
她並未刻意压低音量,这句发问像一道细线,从人群边缘拽出了藏在胸口的慌乱与绝望。
人群一阵低声交谈,绝望的气息再次悄然瀰漫开来。
莱昂站在火光边缘,沉默了片刻。
他眯眼望向远处的山林,却没有立即开口。
-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战场。
西境的地形他一无所知,若是在南境,他尚可指路前行。
但此地太偏远,太陌生。
他不想贸然下令带著伤员翻山越岭,走进一条可能是绝路的深谷。
就在这时,卡尔忽然上前半步,咬牙开口:“往西北方向可以走旧矿道那边的山脚小路,顺著河走到加兰堡。”
莱昂转头看向他。
那目光冷静深沉,如刀锋探向人心。
卡尔额上冒汗,却咬紧牙关,继续说下去:“我小时候跟父亲走过那条路-虽然路不好走,但山腰绕得开,不会太高离我们最近的城堡应该就是那里的加兰堡了。”
“加兰堡?”莱昂低声重复。
“嗯——那是一座旧城堡,很久以前还有人去那边换盐——如果还没沦陷,那里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四周的人都望向他,有的点头,有的低声应和。
莱昂没有再犹豫。
他点头道:“好。就走这条路。”
他抬眼扫过所有人,声音沙哑却清晰:
“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就由他人帮忙扶。”
“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带上水袋和乾粮,准备出发。”
他低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尸骸,冷声吩附道:
“火不能全灭了,把这些兽人和座狼的尸体都拖过来,堆柴一一用所有能烧的东西升起大火。”
“让他们以为一切如常。”
“然后一—趁天还没亮,出发。”
当夜,井边火堆轰然点燃。
座狼的皮毛、木柴、兽人的尸骸尽数投入火中,燃出浓烟与剧烈焦臭,照得整个罗萨尔村都亮如白昼。
村民们开始沉默地收拾行囊,锅、绳索、猎弓、旧衣、干饼,全塞进麻袋与背篓里。
没人再抱怨。
他们知道,这一夜若不走,他们或许都不再会有明天。
莱昂最后走在村口,他回头望了一眼火焰冲天的村庄。
这是罗萨尔村一一这些村民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
可此刻,这不过是一堆火堆、一场葬礼。
“走。”他低声道。
人们在火光中转身离开。
脚步踩过血泥与焦土,走向那座被夜色笼罩的山道。
黑暗中,风正吹来,不知是山谷回潮,还是某种野兽的鼻息,混著菸灰与未燃尽的炭火味道,慢慢侵入林间。
莱昂的手仍握在剑柄上。
他的背影在火光外逐渐没入黑暗。
身后,是一个燃烧的村庄。
前方,是未知的西境与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