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河边的骑士
第二夜,风从山口吹入村中,捲起屋角的乾草,也扬起屋顶缝隙里的灰屑,在夜色中四散飘摇。
夜色浓重,月光被浓云彻底吞没,天地间一片幽暗。
唯有村中央那堆篝火尚未熄灭,火光在风中摇曳跳动,勉强照亮围坐於旁的几张老脸。
这不是为了祭祀,也不是为了酒宴。
只是村中几户人家按著老规矩,在每个月中旬的夜里点上一堆火,彼此围坐,说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记得的旧事。
这是多年来的惯例,一如这个村落的沉默、迟缓与谨慎。
火光映照下,那些老人神情凝重,满脸皱纹如同乾裂的老树皮,眼中却浮著一层模糊的东西一一像是怀疑,又像是久居山中之人对某种异样气息的迟疑感知。
卡尔坐在火圈之外。
他本不该出门。
父亲病了,躺在床上发著低烧,母亲忙不过来,让他早些去睡,明天起来还要一个人去查看陷阱。
但卡尔实在睡不著,脑海里总反覆闪著白日设陷阱时发现的那串陌生足印。
於是他披上外套,悄悄蹲在村中央的矮木后,听著火堆旁那些老人断断续续的谈话。
风將老人们的声音带得忽远忽近。
““..—我表侄那边消息灵,他说南边是真的打起来了。”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嗓音传来,语气里混著谨慎与压抑不住的兴奋。
“南边?哪来的敌人?”另一个声音显然不信,“王国南边不就是荒原吗?几匹野狼都没得下嘴的地方,谁能从那边打进来?”
“也许是叛军?”第三道声音插了进来,却低了许多,“我听人说,有些贵族在边境屯兵—”
“叛军?”有人笑了一声,声音低哑,“查尔斯陛下继位多少年了?王国早没战乱了。现在这年月,谁还有那个胆子?”
“那你倒说说最近这些事怎么解释?”最先说话的老者咳了两声,压低嗓音,“赫谷村三天没送盐也就罢了,可前两天去沼林採药的瓦伦呢?也一直都没回来。”
“你们有谁这两天见过他?”
话音一落,四周陷入短暂的寂静。
只听篝火中几根未烧透的木柴啪炸响,火星飞出,弹落在灰边沿。
“说起来———”一人迟疑著开口,嗓音低而沙哑,“我家那口子前天上山捡蘑菇,回来时脸都白了,说在林边远远瞧见有灰影一晃而过,嚇得她当场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连气都不敢出。”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接著说道:
“她说,那影子看起来像是熊可熊会直起身走路吗?”
话音一落,一旁有人终於低声打断:“別说了。”
“还有孩子在旁边呢。”
“再讲这些,等会梦里全是鬼。”
说话间,他不留痕跡地朝卡尔藏身的方向斜了一眼,却也没有点破。
火堆边的老铁匠默默地添了根柴。
火光映在他鬍鬚和眉毛上,照得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像老屋樑柱般沉默僵硬。
眉间压著一团阴影,从未散去。
气氛似乎稍稍鬆动了点,然而又被下一句话重新绷紧。
“不过我那表侄—前几日从南边路上回来,他说,他真见到过能直立行走的熊。”那人压低声音,几乎是贴著火堆低语。
“墨绿色的身子,肩膀比牛还宽,眼晴像拳头大,浑身披著兽皮,像人一样直立著走路。”
“你信这套?”另一人笑了一声,却笑得勉强又僵硬,“那他怎么还能活著回来?”
“他跑了。”那人低头搓著衣角,嗓音几近耳语,“他说,那东西只是看了他一眼,
没追他,就自顾自地走进林子里去了。”
火光骤然跳了一下,几人顿时不再出声,只听火堆“磁”燃烧,几根枯柴爆出碎屑,飞散落地。
树影隨风在地上摇曳,黑暗中像是有一群什么东西正趴伏在四周,沉默不语地注视著这片夜色中的小小光源。
卡尔没有动。
他屏著呼吸,捏紧了衣角,额头紧贴膝盖。
他没听过这样的描述,但那片林子他知道。
就隔著一道山坡,不远。
而去赫谷村,就更近了.不过一天脚程。
“也许只是野兽。”一个年纪较长的声音终於开口,语气勉强平静,像是想借话语把沉默驱散,“今年狼群迁得早,我那天去溪边取水,在石头旁看见了爪痕—-比我这手掌还大。”
“也可能是野猪。”另一人低声附和。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你那表侄在吹牛。”有人轻声接道,像是在自我安慰。
几句含混的声音交错而出,最终归於寂静。
只有柴火仍在燃烧,火星时不时飞溅出来,又被风吹散。
老铁匠望著火堆,缓缓抬起头。
他看著周围的每一张脸,缓慢地吐出一句:
“也可能—是別的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你们难道没发现吗?最近南边太安静了。”
火堆旁,再无人作声。
风吹动火堆,火舌一卷一缩,映出老铁匠脸上的皱纹。
他那双打了一辈子铁的老手在火光中缓缓摊开,指节粗硬,掌心布满老茧与烧痕。
“我在这村子里住了几十年了。”他的声音缓慢,低哑而沉稳,“可从来没见过哪年像今年这样,南边安静得叫人发慌。”
他顿了顿,扫视一圈火堆旁的老伙计们。
“往常每一年,不论春耕秋收,总会有些南边来的旅人,或是赶路的商队路过。哪怕只来换点盐巴、草药、猎物,也从不曾断过。”
“可如今这秋天都快过了一半了,连个南边来的人影都没见著。”
这话重重落在几人心头,压得火堆的光都像是暗了一分。
篝火发出几声低响,像是烧尽的柴木不甘心地爆出几簇零星火星。
眾人默然无语,有人低头,有人望向夜色浓重的村口。
卡尔缩著肩膀,贴著矮木蹲坐著,夜风从衣领灌入背脊,带著山间特有的凉意。
他並不全懂所有谈话里的含义,但他能感觉到一一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正在悄悄临近。
夜更深了。
火堆逐渐熄灭,老人们陆续起身离去。
走时没人说话,只留下几声咳嗽和靴底踩在泥土上的低响。
卡尔没有立刻回屋。
他独自坐著,望著那堆只剩灰的火堆,里面最后几粒暗红火星时明时灭,最终一一熄灭。
他一直坐到眼皮发沉,脖颈一歪,才拖著困意回了屋。
躺在床上的那一刻,他闭上眼,梦便无声无息地来了。
他站在山巔,夜风猎猎,冷得像刀。
脚下的森林燃烧著,火光如浪,席捲山坡,林海哀號,火舌如兽。
灼热中他回头望去,却见山背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影悄然耸起。
那些东西面如野兽,却直立如人,形体诡异,臂长脚重,背脊弯曲,缓缓向他逼近。
卡尔看不起它们的脸,只看见一对对泛著绿光的眼。
他想举弓,却发现手中只有一柄断裂的木剑。
他想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嗓子像是被火烤过,又被冰雪冻住。
那些黑影越来越近。
下一刻,山崖崩塌,他跌入山下的河流,冰水灌满口鼻,冷意瞬间浸透骨髓。
他在水中挣扎,想要浮起,却愈挣愈沉。
忽然,水底有一道白光划过一一银白之刃,寒光微颤,脊如明镜,仿佛在静静等待。
那是一柄真正的剑。
他试图伸手去抓,可无论如何都碰不到。
“卡尔一”
耳边传来一声遥远的呼唤,如从另一片世界传来,
卡尔猛然睁眼,浑身冷汗,衣衫早已湿透。
清晨的第一缕光,从屋外斜照而入,落在他还带著惊惧的睫毛上。
父亲还在昏睡,母亲正忙看煮汤。
他从梦中惊醒,却还记得那柄剑的模样。
不是他的那根木棍,也不是以往想像中的模糊轮廓,而是一柄真正的剑一一寒光透骨,锋芒毕露,如同劈开夜色的雷电。
他记住了那柄剑。
但他不知道,今天的早晨,他將会被带到离那柄剑最近的地方。
溪边、山脚、浅滩之上,一道枯木横於水中。
而那里並不只有木头。
清晨,太阳才刚从东边山顶探出一角,山雾尚未散尽,林叶间垂掛著一夜未落的露珠。
卡尔背著弓出了门,他没有叫醒父亲一一昨夜发烧不退,母亲瞩他一早不要走太远,
只去查看一遍之前设下的陷阱便快些回来。
但他走得比平时更远了。
林子依旧安静,连山雀都未鸣叫,
他绕过了往日惯常停步的树林,穿过一条低洼小溪,又爬过一段岩坡,湿滑的苔蘚几次让他脚下一滑。
阳光尚未照进谷底,他仿佛踏进了一片未被唤醒的沉睡之地。
今日与昨日不同。
他不知道哪里不同,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去这里看看,心中不安。
溪流在林间潺潺流淌,水声细碎,却意外地分明。
他跟著水流一路向下,直到脚下泥土由鬆软变得湿滑,前方的树木也开始稀疏。
是一段他几乎从不独行的路径,通往村子西南侧山脚的低洼地,那里的溪水匯入山河,水面开阔,常年有腐木漂浮,偶有野鹿来饮,村中长者称这里为“静口”。
卡尔没有停下脚步。
直到他转过那道岩脊,看见在岸边卡著的一道物体。
那是木头,但不止是木头。
他站住了。
山雾繚绕间,那道身影横臥於浅水之中,一侧肩膀搭在枯木上,湿透的內衬单衣贴在身上,斑驳血跡从腰侧蔓延至腿脚,皮裤破碎,泥污掩著旧伤。
阳光刚好从树隙透下,在水波中折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他腰间一物。
那是一柄佩剑,仍插在剑鞘之中,剑柄贴身斜掛,未有半点抽出。
剑鞘漆黑坚实,嵌著铜製护边与浅银色纹线,剑首稜角锋利,宛如一道沉静的警告。
这不是粗锻的猎刀,不是铁匠赶製的劣刃,而是一柄真正的剑一一未曾出鞘,寒意已透过鞘身渗入人心。
卡尔心头一惊,先是本能地后退半步,差点踩滑了脚。
他愜证地看著那人,头髮黏在脸侧,眉头紧皱,嘴唇发紫,整个人仿佛隨时会被水流带走。
那人一动不动。
卡尔不知道这人是死是活。
他从未见过溺水者,也不知如何判断生死。
他只感觉这一刻,时间被水冻结了。
他想逃。
脚步已动,身子微转,就在几乎要踏回原路的那一瞬,却猛地止住了。
“我那表侄——说他见过会站著走的熊,肩宽如牛,眼大如拳。”
“等你什么时候能拉满这张弓,再说你想成什么人。”
“能配剑的人,不是贵族骑士,就是亡命之徒。”
那些话一齐浮上脑海,而他看著水中的那人,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
这是现实,这或许是某种命运的边界。
他若转身离开,或许什么也不会改变,可若留下卡尔深吸一口气。
他放下身上背著的弓,试著踏入河边。
水冷得刺骨,他双膝发颤,但还是抓住那人衣襟,將其一点点拖向岸边。
那人身体沉重,水中仿佛有一张裹户布死死缠住了他。
卡尔咬牙,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於將他拖至岸边的泥地上。
那人依旧不醒,眉心却紧紧皱著,像是陷入了噩梦。
他的指尖还轻扣著剑柄,像是在梦中仍然与某个敌人搏斗。
卡尔半跪在一旁,气喘如牛。
他低头望去,那柄佩剑还安稳地掛在那人腰间,鞘身漆黑,泥水顺著金属包边滴落,
露出浅银色的纹线与铜铸护边,纹饰低调而华丽,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高贵感。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握住剑柄,紧张地掌心微微发汗。
那人没有动。
卡尔咬牙,一点点將剑拔出。
“咔”地一声轻响,剑身出鞘。
银白的剑身在阳光下反出一层寒芒,剑脊上刻著流线状的铭文,深蓝宝石镶在护手中央,隨著水珠滑落而折射出冷冽光泽。
剑锋未染血,却锋芒毕露。
这不是山贼的兵器,也不是流浪汉的家当。
这是真正的骑士之剑。
卡尔几乎要跪倒在地。
他想起梦里的剑一一那柄在冰水中闪过的银白长剑,那柄他永远够不著的东西,如今就横在他眼前,而这位佩剑者,如今却像一截浮木,浸在这安静得过分的山水之间。
他望著那人,呼吸渐平,心中翻腾的震惊却久久未歇。
“我该怎么办?”
卡尔喃喃自语,没人能回答。
他只有一个念头:
先救人,再说。
於是卡尔再次抓住那人的手臂,將他艰难地背在身上,向村中缓缓走去。
而命运的水流,也就在此刻,缓缓改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