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隨流而去
密林深处,风声似刀,枝叶翻飞如战旗猎猎。
莱昂驱马深入林中,身后座狼的咆哮已连成一线,整片森林都仿佛被那低沉兽音灌满,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不再回头。
他不能回头。
马蹄踏过鬆软的泥土,溅起一团团湿滑腐叶,杂著血的气味在树冠之间扩散。
那是他盔甲上的血,是战马身上的血,是从不知哪名骑士、哪头兽人体內溅出的血。
这些血与林风混合,让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
前方一道乱石坡突兀而出,莱昂一拽韁绳,战马奋力跃起,后蹄却因惯性打滑,差点翻覆。
他压低身形,贴著马颈,稳住重心,又一次衝过密林之间。
身后,一头座狼猛地跃起,扑向他座下的战马。
莱昂猛然转身,长剑反手横扫,从座狼鼻尖险险擦过,將那扑跃的黑影逼退一步。
但那只是最前的一头。
后面还有更多。
座狼的踏地声越来越近,穿林而行,仿若潮水翻卷。
它们正如莱昂预料那般,已成分散態势,在林间四面围杀。
他已分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紧追在后,林中迴荡著一波接一波的兽吼,近得仿佛就在耳边,杂乱得像风暴前的乱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莱昂知道,敌人已经跟上,且不会轻易放弃。
这一切,正是他所希望的。
引开它们。
引得越远越好。
他翻越一处乱石坡,避开正面山道,特意挑选那些最难行走的小径。
战马剧烈喘息,每一次踏步都带起一片枝叶乱响,泥水飞溅中,地面已开始向下倾斜。
这片林地他来过。
夜渡维尔顿河前,他曾带著数名斥候穿过这段丘林,踏勘兽人的岗哨与巡逻队。
每一道斜坡、每一个遍布藤丛的泥地,都已在他脑中绘出路线。
此刻,他正依著那段记忆,在林间编织一张网,一张为狼骑兵而设的死亡之网。
但要引他们入网,他必须先做诱饵。
一骑奔行,独引数十名狼骑兵,其势本如螳臂挡车,但密林之中,地形为刃,熟路为盾。
他不求其他,他只求拖延一一哪怕只是多一刻,就多一分希望让兰德尔他们活著回到北岸。
蹄声如雷,座狼低吼,狼骑兵紧隨而来,
林中地形逼仄难行,狼骑兵无法结队前进,只能三三两两从不同林隙穿插而进。
追得快的已在他身后数十步,追得慢的却还在百步之外。
他故意放慢了速度。
战马的步子仍在奔跑,却不再急促。
他要他们咬得更紧些一一最好,恨得牙痒痒地分头包抄,这样一来,他们便再难密集成群。
一段断木横在前路,他低声一喝,战马奋蹄跃起,一跃而过,马腹擦过树皮,落地时扬起泥浆四溅。
他回头一警,身后两名狼骑兵正策狼紧追,急於跃过,却一头撞入藤刺交错的荆棘堆中,狼嘶兽骂,登时乱作一团。
前方地势继续倾斜,一段枯涸的山间溪道横在前路。
他调转方向,顺著溪道斜坡一路衝下,马蹄在碎石间连番打滑。
他差点被掀下马背,但死死抓住韁绳,以身体重量压住马背,稳住重心。
林间飞鸟惊起,树梢震盪不止。
座狼仍在后方狂奔,它们觉灵敏,即使隔著血腥泥水与藤枝灌木,仍能死死咬住莱昂的行跡。
但它们再快,也不过是被牵著鼻子的猎犬。
莱昂故意绕过一处可以直穿出林的路径,反而折返回斜侧另一片区域。
他要的不是逃,而是把他们全引过来。
这段区域,是他战前踩点时特別留意的。
断坡、藤刺、陷坑、水涧一一处处都是能伤人的地方。
若为自己所用,就会是敌人的墓穴。
又有一名狼骑兵从侧后扑来,座狼怒吼著跃起,几乎咬住战马后腿。
莱昂一拽韁绳,战马骤然转向,狼扑落空!
他顺势抽剑,回身一斩!
那一剑未劈中敌人,却將两人间的一株枯藤砍断,泥尘炸起,逼得那名狼骑兵再次错位,被后方同伴撞到,几骑再次乱作一团。
林中杀声未停,更多的座狼咆哮著自后方追来。
莱昂渐渐无法再保持高速奔行。
战马的呼吸越来越重,马颈处已被树枝划出道道血痕,蹄下跟跪,几度踏空,挣扎著才稳住身形。
他低声道:“再坚持一下————还不是时候。”
前方,是一片乱石林。
地面破碎起伏,裸露的灰岩缝中长著几颗矮树和荆棘。
再往里,是到维尔顿河前的最后一道长坡。
他要在那之前,將这些狼骑兵儘可能地甩开、分散、削弱。
莱昂明白,一旦到了河边,他將再也无处可逃。
他的马也坚持不了太久。
他自己,也已油尽灯枯。
但他不能停。
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整个林子都在向他扑来。
战马已几近力竭,喘息声粗重而断续,四蹄落地之时每一步都深陷泥泞,跟跑间溅起大片淤土,马颈早被划出道道血印,汗水与血水黏作一团。
但后方的蹄声仍未断绝,座狼的嘶吼时远时近,证明敌人虽已被他引得分散,却仍在穷追不捨。
他必须继续。
就在他穿过一段低矮的山沟时,右前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踏枝声。
莱昂猛然勒马停下,身体向一侧伏低,整个人贴在马身之后,长剑反握,凝神屏息。
下一刻,一头座狼自斜坡上扑出,带著浑身浓烈的血腥味,直扑他的脖颈。
莱昂右手一抬,剑锋自腰间向上横挑,正中座狼頜下!
“味一一!
剑刃割裂骨肉,座狼在空中惨叫著翻滚坠地,鲜血洒满坡面!
他反手一拽韁绳,转马绕过,座狼尚未死透,抽搐著欲爬起。
莱昂將剑深深刺入其胸骨,猛地一绞。
它再未动弹。
还未等他拔出剑锋,一名兽人骑手已自后方林间穿出,怒吼著挥动战斧,座狼四蹄疾蹬,强行越过侧坡!
莱昂拔剑迴转时已晚,斧刃带著恐怖的呼啸斜劈而下。
他只能格挡。
“鐺!!”
长剑硬接斧锋,震得他半身发麻!
战马也被震惊得后退半步,前蹄跟跪,几乎翻身。
莱昂反应更快,身体借力顺势转侧,斜刺敌腹。
可那兽人举斧格挡,紧接著又反手横扫而来!
莱昂压低身子堪堪躲过,但战马却被战斧重击,长嘶一声跌倒在地!
他整个人被甩出,重重砸入旁侧乱石堆中。
“呢啊一一!
他只觉五臟翻腾,胸口仿佛被撞碎。
连翻数滚后,他靠著一棵矮树艰难起身,手中长剑仍未放开,
那名兽人下马追来,步伐粗重,双手紧握战斧,眼中凶光毕露,仿佛看见了即將毙命的猎物。
莱昂却没有退。
他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莱昂猛然前冲,剑走屋顶斜劈之势!
敌人挥斧迎战,两刃撞击!
火星飞溅,林叶落!
莱昂一手持剑死死顶住战斧,另一手猛然抽出腰间匕首,贴身直刺敌腹!
“!”
刀锋入肉,血光乍现!
兽人怒吼中抢斧横扫,他被震飞数步,撞在一块岩石上,胸膛一闷,差点又喷出一口血来。
莱昂强撑著咬牙站起,衝上前去补上最后一剑,狠狠贯入对手心口!
那名兽人咽喉喷血,终於轰然倒地。
他站在原地剧烈喘息,双膝发软,整个人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地倒下。
莱昂强行將剑刃从户体中拔出,一转头,却看见了已然躺倒在地、抽搐著试图站起的战马。
这匹曾数次载他穿越死地、奋力冲阵的坐骑,此刻后腿骨已断,口鼻冒血,
已难以再行一步。
它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挣扎。
莱昂走过去,跪下身轻轻按住它的颈侧。
“够了。”
他低声道。
它似是听懂了这句话,颈脖一歪,终於再不动弹。
风吹过林野,空旷的咆哮声已不如方才紧迫。
莱昂抬头,望向不远处一一那里有流水声,是维尔顿河。
那是唯一能离开这片林地的通道。
而身后追兵虽然被削减、被甩开,但他清楚,他们还在后面。
他没有力气再打一场硬仗了。
他的身体经过连番血战,已如强弩之末,只剩一点意志还在苦苦支撑。
莱昂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他必须要活著回去。
他跟跪著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远方林中又传来狼骑兵的豪叫。
那声音不近,但也不远。
他只剩一点时间。
再晚一步,这一切都白费。
他转头望向河岸。
水声震耳,维尔顿河在山石间怒吼奔涌,携著沿岸的枯枝,一路冲刷而下。
水面混浊,急流翻卷,在阳光下泛著冰冷的白光,看不清深浅,但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汹涌。
他站在河边,满身血泥,盔甲破碎,气若游丝。
身后,林中再度响起了座狼的咆哮一一比方才更近,
莱昂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肺腑像是被火炭炙烤。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战痕的盔甲,缓缓將手伸向腰带扣。
他开始卸甲。
他的动作不快,但极其坚决。
首先是肩甲,莱昂咬牙拽断快要断裂的皮带,將血肉模糊的左肩裸露在风中。
然后是胸甲,卡死的扣环早已无法正常拆卸,他只能用匕首一点点撬开,再將整块盔甲连带下掛一起拽下,剧烈动作牵动伤口的带来剧痛让他几乎咬碎后槽牙。
接著是护臂、腿甲、护脛—·
每卸下一件盔甲,他的身体便更轻一分,疼痛也更清晰一分。
莱昂的动作越来越慢,眼前有一瞬开始发黑,耳中的咆哮声仿佛也变得遥远但他依旧没有停下。
直到他浑身只剩下一件內衬单衣、沾血皮裤和贴身匕首时,才扶著一块岩石站起身来。
他回头望了一眼林中。
那里又传来了座狼踏破林叶的声响,嘶吼与喘息在林间乱石中反覆迴响。
追兵正在靠近。
他们一定闻到了血味。
莱昂深知,自己已无力再战。
他最后的力气,已在刚才那一场搏杀中耗尽了。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条河將他带走。
带离这片尸骸遍地、杀意弥天的区域,带到没被兽人控制的地区,哪怕这只是渺茫的希望,也足够了。
他拖著疲惫的身躯,来到岸边,俯身摸索。
一段粗大的枯木卡在岸角,部分已被水流冲得浮起。
莱昂將它拽出水面,抱在怀里,试了试重心。
可以浮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狼啸骤然在林间炸响,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像一柄战斧猛然劈开了这片死寂。
他猛地回头十余步外,一头高大的座狼已从林中跃出,四蹄猛踏碎石,直衝坡下。
它咧开满是涎液的獠牙,利齿森然,后背上那名怒吼著的兽人挥舞著长矛,
臂膀高高举起,肌肉鼓胀如铁索,正朝他狂奔而来!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快来不及了。
莱昂眼中却没有丝毫迟疑。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將那截浮木奋力推入水中。
树干撞开水面,溅起一串水珠,顺势漂离岸边。
他紧隨其后纵身跃起,整个人扑向河面,伏身於浮木之上!
冰冷刺骨的河水剎那间吞没了他遍体鳞伤的身体,像一张骤然收紧的寒冰巨口。
他只觉得全身肌肉仿佛在顷刻间抽紧,每一处伤口都被激流撕咬得火辣作痛。
他咬紧牙关,双臂如铁箍般扣住浮木,不敢有丝毫鬆懈,任由水势裹挟著將他卷离原地。
就在他冲入水中的剎那,身后“嗖嗖”几声锐响破空而至!
数支投矛带著尖啸划破空气,贴著水面飞掠,几乎是擦著他背脊呼啸而过。
浪飞溅,其中一支重重插入浮木旁的水面,离他不过半米!
一头座狼紧隨其后冲至岸边,四蹄猛踏碎石,激起泥浆,它嘶吼著猛扑而出,锋利的前爪已探出,却终究差了半步。
只扑得个空。
莱昂的身影已隨湍急水流越漂越远,转瞬便被浪涛裹入了流动的迷雾,消失在这片激盪的河道尽头。
岸边的兽人纷纷追至,愤怒咆哮。
他们或跪或立,目光在水面搜寻,却再找不见那道人影。
湍流太急,水势太猛,即便是座狼,也不敢贸然涉水,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著那截浮木在水中翻滚著渐行渐远,像一块沉默的棺木,
载著那名力战至最后一息的人类骑士,奔赴未知之地。
他们怒吼,却无能为力。
风从林中卷过,吹乱了岸边杂草,也吹散了他们聚集的脚步声。
而那道挺身引开数十余名狼骑兵、在林间力战至极限的年轻骑土,就这么被水流捲走了。
没有人再看到他。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著,是否会在下游某处被暗涌吞没,或是像无数战死的將士一样沉入无人知晓的河底。
唯有河水依旧奔涌不止,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远处林中的枝叶,还在隨风猎猎颤动,仿佛在为那一道隨流而去的身影,低声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