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赤阳之殤
午后时分,维尔顿河畔,风未停,云却低沉,阳光透过层叠枝叶,將一道道斑驳光影洒在水面。
而那河岸对岸的阴影,如同吞噬过无数生命的无底深渊,静静躺臥在林间。
此时已是下午,北岸渡口处的士兵们已等候了半日。
这是一支由南征军团精锐组成的接应队伍,隨军医师、工兵、船夫、传令兵早已在此整装待命。
他们昨夜负责护送赤阳骑士团横渡南岸,如今则驻守於此,等待南岸传来消息,並准备应对突发状况,隨时接应这支国之利刃回归。
然而整整大半日过去,南岸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岸边也不见动静。
所有人都逐渐沉默。
有人不安地紧了佩剑,有人反覆摩手中药箱的系扣,还有人望看河对岸,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就在人们越发懦懦不安时,第一道马蹄声终於从远处林间响起。
那是一匹疲惫的战马,腿上与身上都沾满血污,步履跟跑,像是连自己的重量都快无法支撑。
它驮著一名浑身是血的骑土,披风早已破成了条条残布,脸上混杂著灰烬与血跡,根本分辨不出原貌。
但那战申上隱约可见的徽记,却仍能让人们辨认出一一那是赤阳骑土团特有的纹章,一轮金边赤阳,象徵著永不熄灭的荣光。
“是—赤阳骑士团的成员—!
“他们回来了!是他们一一!
几名北岸的哨兵最先发现,几乎是不敢相信地奔至岸边。
他们看到那名骑士艰难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跟跪著在沙地上跪了一膝,连呼吸都显得剧烈痛苦,但仍死死拽住自己的佩剑未鬆手,眼神挣扎著抬起,在昏沉的视线中扫过河岸。
“后面还有—”
他吐出一句话,沙哑得像是铁锈刮过石板。
隨即,他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然而那一刻,仿佛打开了某种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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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息之后,又有零星的骑土身影自林间跌跌撞撞地现身。
有的是马驮著人,有的是艰难步行走来,有的甚至是靠著同袍扶一步步走出来,像是从户堆中爬回来的亡魂。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南岸林中出现在岸边,或步或骑,但无一例外,皆是浑身浴血,神色麻木。
一时间,整个北岸渡口譁然。
有人高喊:“快!备船!所有船只下水一—!“
“准备布设临时渡桥!”
“快去通知王子殿下一一赤阳骑士团回来了!”
接应部队的全部人手都开始行动起来。
船工们迅速將缆绳扯至对岸,临时渡桥被踏板接续加固,整个渡口如同发动了的机器一般迅速运转起来。
可当这些骑士逐渐被接回北岸时,守在岸边的指挥官却脸色彻底变了。
这些归来的骑土人数一太少了。
不到四十人,其中將近一半由隨军医师直接抬上担架,重伤垂死者至少十余人。
“这怎么可能——他们昨夜渡河的时候,不是有八百多人的吗?”一名年轻军官低声道,声音发颤。
“八百七十人。”另一人冷静却沉重地纠正他,“八百四十三名骑士,加上隨队斥候二十七人。”
“..—·现在呢?””
“只有三十七个归来了。”他指著码头边,一艘方才靠岸的船舷,“刚刚上来的,已经是最后一批了。到目前为止,就这些人。”
那军官脸色惨白。
三十七人,连原先人数的零头都不到。
剩下的那八百余名骑土与斥候,此刻却无一人归来。
答案显而易见一一不是倒在林中,就是已经战死在了河岸那头的血泥之中。
“雷蒙大人呢?”另一名军官忍不住问出声。
无人应答。
谁都明白,若大团长雷蒙还在,这些骑士定不会如此无神地被各自扶回归,若雷蒙还在,这渡口现在应有旗帜与號角,应有號令与肃军,而不是一批批像被战火燃尽的断剑。
他不在了。
那位绝阶骑土、赤阳骑士团大团长、镇国之柱,或许已在兽人大军的战阵深处倒下,长眠於血与尘土的尽头。
临时的伤兵营与担架早已在北岸铺开,渡回来的骑土一个接一个被抬上岸边高地,由隨军医师紧急止血、清创、上药。
浓烈的药味掺著血腥,溢出在河风之中,竟比林中战场更叫人心颤。
兰德尔是最后一个渡过的赤阳骑土。
当他策马踏上临时渡桥,阳光正好斜洒在水面,那匹马已经浑身发抖,险些在桥心跪倒。
他翻身下马时,隨军医官立刻迎上来:“副团长,您必须马上处理伤口!”
兰德尔没有回应他。
“你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已经失血过多了,再不止血一一”
“让开。”
他声音不高,却出奇冷静,没有愤怒,没有颤抖,甚至没有情绪。
医官愣了愣,下意识退开半步。
兰德尔擦过他肩头,一步一步走向渡口岸边,像是所有人都只是空气。
他走得很慢。
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他確实已经快走不动了。
內侧肋骨断了两根,右臂骨裂,头部多次受到撞击,身上好几处撕裂创口仍在渗血。
他的披风早已烂作破布,盔甲战痕累累,连呼吸都都带著血腥味。
可他只是默默走到了河边,站定。
风自南岸吹来,捲起水面波纹。
他就那样站著,一动不动,背影如同一块破碎的残碑,孤独、沉默、却不可轻移。
身后几名刚被处理完伤势的骑士远远看著他,有人想上前劝说,但一名年长的骑士轻轻拉住了那人。
“別过去。”他说,“让他站著吧。”
“他在等谁?”
“—.你心里明白。”
那人默然。
“那个年轻人是最后留下来断后的。”老骑士顿了顿,接著说道,“我们能渡回来,是因为他一骑引走了所有狼骑兵。”
“可他还没回来。”
“对。”
短短的对话之后,便再无一人多言。
眾人只是看著那道人影,静静地站在渡口最前方,望著南岸浓密的林木,一刻未移。
阳光逐渐偏西,浅金的光辉在水面流动,映在兰德尔的脸上,將他血污之下那线条分明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晰。
他眼神未动,嘴唇紧抿。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他也没有开口。
他只是望著那片林子,像是下一刻就会有一匹马、一道身影从其中飞奔而出,踏浪而来,带著尘土、带著血跡、带著狼骑兵甩不掉的咆哮。
哪怕是奄奄一息。
哪怕只是一具尸体,也好。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河面一如既往的静,林间一如既往的黑。
偶尔飞鸟惊起,也是向深林而去,没有回头。
“副团长。”一名年轻骑士终於还是忍不住,步履沉重地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天色快黑了,您伤得太重,不能再在外头吹风了。”
“您至少该进帐篷处理一下伤口。”
兰德尔仿佛未听见。
风从他身侧吹过,捲起披风残边,在肩膀上轻轻翻起。
良久,他终於低声开口:
“我记得莱昂是南境出身,他曾在南岸的兽人大军眼皮子底下成功渡河回来过,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他不是莽撞的人,他不会就这么死去。”
那名年轻骑士微微一愣。
兰德尔继续道:“他或许知道该往哪引诱敌人,知道哪里的地形复杂,知道该如何甩掉追兵。”
“他不是死了。”
“他只是还在路上。”
没人应声。
因为没人敢拆穿这句自欺欺人的谎言。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被山影吞没,南岸林子再也看不清枝叶轮廓,只余一团压抑的沉沉黑雾。
兰德尔的头,终於缓缓低垂了下去。
“走吧。”
他转身回头,像是从一个突如其来的梦里挣脱。
“他会回来的。”
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不是对谁说,只是对自己。
兰德尔又忽然站定,回头望了一眼。
没人知道那一眼里装了什么。
是雷蒙的怒吼?是莱昂策马衝出时那毫无犹豫的背影?是南岸兽人军中那道被血染红的路?还是那八百七十个名字,如今只剩下三十几个与他一同喘息著苟活?
兰德尔忽然觉得肩上那件披风沉得几乎压断脊骨。
那是雷蒙的披风。
这是他在渡河前交给自己的。
他当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坚定:“老伙计,若我不幸战死,请你披上这个,替我將剩下的兄弟们带回去。”
兰德尔当时笑著摇头:“若连你都战死,我绝无生还之理。”
但他现在还活著。
而雷蒙,早已埋在南岸的户堆之中。
兰德尔抬手,缓缓將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披风解下,披在了河滩的一块巨石之上。
他將披风展开,盖在石上,慢慢抚平了褶皱。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接应部队的士兵、军官、医师、隨行的辅兵们,无一人再开口。
哪怕是高处的守望哨兵,也悄然摘下了头盔,站立不动。
兰德尔缓缓跪下,一只手按在那块披风覆盖的石上。
他並没有祷告,没有祈愿。
他只是低声说:
“雷蒙,亚利克,西菲尔,杰洛姆,拉纳德,阿尔文————-还有莱昂。”“
“你们每一个人—我都会记得。”
“我兰德尔·克雷斯特今日能活著回到北岸..不是因为我更强。”
“是因为你们替我去死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硬住了。
风吹过河滩,一缕缕泥土气与鲜血残味被带入夜色。
他用手指在那块石上缓缓划了一道血线。
“赤阳——.不灭。“”
他一字一顿,像是刻进了这块岩石里。
“哪怕只剩我一人,哪怕只剩一把剑、一匹马一一我也会让你们的名字,和你们的血,不白流。”
说完,他缓缓站起身。
“伤者归营。”
“能走的,隨我回城。”
“今晚———我们將向王子述职。”
他看著周围的骑士们,神情已恢復平静。
“赤阳未灭。”
“即便只剩一人。”
披风留在了石上。
兰德尔没有回收它。
那是一面赤阳最后的旗。
是用八百多人死去、三十几人残存换来的血帛。
赤阳骑士团的倖存者们隨著接应部队,悄然离开了渡口。
夜色终究落下幢幕,將天空压成一整片沉黑。
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仿佛这座城市上方也不再配有光明。
这一夜的北岸,没有號角,也没有战鼓。
只有风,掠过水麵,將那些被沉没的名字,带向遥远的夜空。
渡口被撤空了。
船只被拉回,临时渡桥被拆掉,灯火一盏盏熄灭,所有为了接应一支凯旋之师所做的准备,都被现实沉重地踩入泥底。
赤阳骑士团回来了。
但不是凯旋。
而是惨败。
一个数字被传遍军中:三十七人。
南征军团的在城外的营地最先知晓这个数字,然后是城內的各防区、各步兵团、辅兵营、伤兵营,最后,连城中的民兵都传开了。
“—·昨夜南渡时是八百七十人,今天只回来了三十七人。”
“你说什么?”
“我亲眼看见副团长兰德尔,自己走在最后,他浑身都是伤。”
“那——雷蒙大人呢?”
沉默。
最初是不敢相信,然后是惊、不解、骂声,而最终,所有声音都归於寂静。
越多人知晓详情,声音反而越小。
整个维尔顿北岸的王国军中,一夜之间仿佛换了风向。
不是混乱,而是一种近乎袁痛的压抑,在血与灰未冷的城中慢慢发酵。
赤阳骑土团不是一般的贵族私兵,也不是普通的地方军团。
他们曾是瓦伦西亚王国引以为傲的最强骑士团,是王国古老骑士制度的象徵,是王国的荣光,是王室直属的镇国利刃。
而现在,这柄利刃被折断了。
断刃被丟弃在了维尔顿河的南岸,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夜,军营沉默如墓。
不知是谁仍在擦拭剑刃,鍠亮的金属反光里,映出苍白面孔与未乾的泪痕。
不知是谁伏在营帐角落,低声祈祷著某人的名字,声音微弱,连神明也难以听清。
唯有一缕热血未冷,还在林边悄悄地、静静地燃烧。
无人知晓,那未折的意志,仍在黑暗深处微微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