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是云逸来了啊,咱们已经有很久没见了吧。”
刘三吾站在屋前,面容和煦,
脸上幽深的褶皱透露着祥和,
此刻的他不像是在朝野士林一言九鼎的文魁,
而是一个寻常祖父,有着见到后辈前来看望的真切欢喜。
陆云逸有了那么一丝错愕,
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快步上前躬身一拜:
“陆云逸拜见师公,入京以来一直没有时间前来拜见,还望师公恕罪。”
“呵呵.”
刘三吾笑了笑,颤颤巍巍地将他扶了起来,笑道:
“我这一生收过不知多少学生,
有的人记着老夫,有的人故意忘却老夫,
但无妨,老夫从来不会怪罪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来,进屋坐坐,老夫刚泡好了新茶。”
刘三吾不等陆云逸回话,就转身向屋里走去,
蹒跚的脚步与微微驼背的背影交织,
让陆云逸眼睛眯起,心中狐疑,
已经这么大年纪了,真有这等精力折腾这等事?
收敛起思绪,陆云逸迈步上前,跟着进了屋子。
屋里陈设不算简单,反而十分驳杂,
桌椅板凳像是临时拼凑,纹木质都各不相同,
还有屋内的摆件,什么样色都有,看着混乱。
刘三吾在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
见陆云逸在来回打量,知道他在看什么,便笑着解释:
“这些东西都是学生以及学子送来的,
本来我这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他们人来了,见屋中空旷,
便左一件右一件地弄来,弄得老夫这屋里纷乱复杂。”
“有时候啊老夫都在感慨,
幸好有这些东西,让老夫能够睹物思人,
要不然.年纪大了,人都会慢慢忘记。”
刘三吾十分健谈,像是一个许久没有后辈前来看望的老者,
絮絮叨叨,一刻不停。
陆云逸默不作声地坐下,静静听着,天南海北什么话都有,
一时间他恍惚觉得,
自己是被邀请来的听众,而不是主动登门拜访。
时间流逝,很快两刻钟的时间过去了,
刘三吾手中的热茶已经被尽数饮尽,他看向陆云逸杯中的茶,笑了笑:
“怎么不喝?”
陆云逸笑了笑:
“师公,不渴。”
“尝尝,最近京中事情多,你遭遇了刺杀,太子也被人暗害,
但你放心老夫是一个读书人,
没有人会闲来无事与老夫作对,不会在这里下毒。”
说着,刘三吾笑了笑,十分坦然:
“毕竟.老夫今年八十了,
若是想要害老夫也不用这么难,只要等到冬天,让我自己死就是了。”
陆云逸抿了抿嘴,像这等上了年纪的老人,
每一个冬日都是难熬的坎,随时都有可能撑不住。
想到这,陆云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水有些微凉,带着些苦涩,
老者年长味蕾就会退化,所以这等人向来爱喝浓茶。
喝完后,刘三吾招了招手,
示意侍者再添一些茶,等到侍者将茶杯拿走。
他才看向陆云逸,笑着发问:
“光听我这糟老头子絮叨了,云逸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陆云逸停顿许久,他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先前准备的说辞,在这等絮絮叨叨中变得无足轻重,
说起来也显得咄咄逼人,不礼貌。
不过陆云逸也是机敏之人,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宋大学士死后,他的女儿赠送了晚生一些手书以及随笔,
云逸是来问问,若是师公需要,等稍晚一些便派人送来。”
“哦?”
刘三吾原本还死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陆云逸:
“宋纳的随笔?”
陆云逸点了点头:
“是。”
“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那?
这老东西向来把这些玩意看得比命还重,
翰林院几次想要拿过来临摹一二,他都没给老夫。”
刘三吾脸上露出一些疑惑,声音拔高地质问。
陆云逸沉吟片刻,轻声道:
“是宋麟的事,前些日子逆党扰乱京城,宋麟也跟着起哄,
事后宋府害怕朝廷清算,便找到了晚生帮忙,这些随笔与手书都是报酬。”
此话一出,屋中气氛凝重了片刻,
刘三吾看了陆云逸一眼,轻笑道:
“是前些日子炒地的事?宋麟也在其中兴风作浪?跟我那女婿一并祸乱朝纲?”
陆云逸点了点头。
刘三吾忽然笑了起来,点了点陆云逸,声音有些责怪,淡淡道:
“君子以正立身,严于律人、严于律己,
这等人参与到了谋逆之事,理应遭受惩处、甚至是抄家灭族。”
“赵勉被抓后,不少人来询问老夫,要不要相救一二,就算是死,也死得体面。”
“但老夫都回绝了,既然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
若今日我刘三吾的女婿被放了,
日后那些王宫贵胄岂不是都要逃脱罪责?”
陆云逸听出了刘三吾话中的意思,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师公,朝堂上单打独斗很难,一些人情世故在所难免,
宋麟做的事不算严重,只是免于惩处,
但日后想要升官,是不可能了。”
“老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是在告诉你,要懂得拒绝,
几份手书而已,还不值得如此,
再说了.你是武人,要这些东西作甚?能吃还是能喝?”
刘三吾的话让陆云逸十分诧异,
没想到这位师公还是个实用主义。
还不等陆云逸发问,刘三吾就感慨着开口:
“不过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就像如今朝廷在谋求的迁都,闹得沸沸扬扬,地方中枢都在大乱。”
“老夫不是帮那些逆党说话,而是若没有迁都一事,
京中这半年也不会有这么多风波,
百姓也能好好过日子,朝廷官员也能安心定神,
现在倒好,白白耽搁了半年,
什么事都没办成,风波还越来越大了。”
到了这,陆云逸才发现,
这等上了年纪的智者说话真是密不透风,处处抢占先机。
陆云逸轻声发问:
“师公,士林中对于迁都之事的反响如何?
以现在朝廷的风气,估计那些学子、读书人不会说实话,所以晚生想要向师公打探打探。”
刘三吾轻笑一声,瞥了他一眼:
“当年张士诚有了一些气候,不少人劝他北上伐元,抢占元大都,占据天下大义。”
他却说,能在南方暖和地方待着,
谁愿意去北边冰天雪地里吹风?”
陆云逸眼中精光一闪,
在心中思虑他说此事的深意,很快他就有所明悟,
不是张士诚不想伐元,而是他所处的地方、支持他的人不想北上。
作为南宋精华之地,守着东南偏居一隅,本就是所有人心中所想。
沉吟片刻,陆云逸轻声开口:
“师公年纪大了,想来也不想去北边吹吹冷风吧。”
刘三吾一愣,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直接:
“老夫身居要职,忝为翰林学士,
若朝廷真决定去北方,又怎么会因为我一个八十老朽而改变主意呢?
至多陛下考虑到我年纪颇大,不能长途跋涉,让我留在应天疗养身体。”
“你想让我帮你劝一劝那些士林学子?让他们支持迁都?”
刘三吾接着反问,陆云逸想都没想,借坡下驴,点了点头:
“师公明鉴,晚生在大宁为官,
京城若是去了北方,对大宁城以及关外大有裨益,
若在南方往来通信都要耗费颇久。”
“哈哈哈哈哈,你倒是实诚。”
刘三吾笑了起来,接过了侍者递过来的新茶,
轻轻抿了一口,笑道:
“人各有志,尤其是这些士林学子,更是执拗,
我说话虽然管用,但想要改变他们心中想法,那是万万不能。”
“更何况,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南方过活,
京城在应天,他们离家也近,也好报效朝廷。
若朝廷去了关中、北平,路途遥远,
许多人或许就熄了入朝为官的念头,转而在家做学问,
这样不行,读书人在朝为官,为天子牧民,朝堂上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他们。”
“但陛下与太子的性子也十分执拗,
这十年来,陛下已经往北方迁了不少富户,迁都意图明显啊。”
刘三吾淡淡道:
“说起此事,老夫记起来了,陛下昨日下了一道圣旨,
着令迁三千富户去陕西,旨意现在就停在翰林院,
六部几位大人正在与陛下来回拉扯,希望陛下能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陆云逸瞳孔骤然收缩,
这等消息他怎么不知道?
然后他震惊地看着刘三吾,
是翰林院隐瞒了消息?没有让消息在朝堂之外扩散?
陆云逸越想越有这个可能,不由得细思极恐。
如今朝堂上遍地逆党,一些政令虽然不至于说出不了皇宫,
但阻拦一二还是十分轻松,就如现在。
“师公,陛下意图明显,您要不帮着劝一劝士林学子?”
刘三吾见他十分顽固,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老夫说了,这些读书人向来恃才傲物,不会听老夫所言。”
“可您是翰林学士啊,天下文魁,还是经学一道的权威。”
刘三吾继续道:
“学问之所以在进步,正是因为这一代人不服上一代的权威,
打破了权威之后,才能成为新的权威,
老夫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旁人又怎么能听老夫的话呢?”
刘三吾笑意吟吟,随意摆了摆手,干瘦的手掌运动得很慢,他直言道:
“赵勉是坚决反对迁都之人,当初我就劝他不要与朝廷作对,
可现在呢?
他纠众闹事,还被关进了天牢。
女婿尚且如此,又如何能要求旁人?
老夫能不偏颇已经殊为不易了,
陛下与太子殿下知道老夫的苦楚,从来没有过分逼迫。”
陆云逸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是晚生冒昧了,晚生准备再去找一找许观,
他这位新科状元若是能赞同迁都,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许观?他不是在你的醉仙楼直言,不能迁都吗?”
“人总是会变的,那时他喝得酩酊大醉,说不得最近又改变了主意?”
刘三吾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太可能,许观出身明道书院,
那里都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那些学子都出身南方书香门庭,祖产都在这,能让他们去哪?
许观在那里读书,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信不得迁都。”
陆云逸听后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坦然一笑:
“总要试一试嘛。”
刘三吾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你啊,与你爹一模一样,执拗顽固,
不过这也是你们的长处所在,
若是见到事就退缩,那也成不了事。”
说到这,刘三吾想了想,沉声道:
“既然你不想放弃,那老夫也帮你一把,
宋濂的学生如今就在京城,你可以去找找他,
宋濂虽然死了许多年了,
但他的文典却传了下来,被许多人熟知,也有一份香火情,
他的弟子说话
虽然不指望能起多大作用,但也比没有好。”
“宋濂的学生?敢问师公,他在何处?”
陆云逸眼中闪过疑惑,同时心中凝重万分,
如今京城可谓是群雄皆至。
“他叫方孝孺,再过些日子就要去太子府教授两位殿下。”
刘三吾大概觉得这个说法有失偏颇,便说道:
“是教大殿下,二殿下被都督府看得很严,学的都是军伍战阵,可不会来钻研学问。”
陆云逸愣在当场,
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方孝孺?
方孝孺是这样入的京城?
居然居然是刘三吾弄来的?
陆云逸心中忽然生出一些荒谬,
天下英豪群星汇聚,原来在洪武二十四年就已经齐据京城。
“认识?”
刘三吾见他不说话,便笑着发问。
“不认识但听过一些名头,想来不是凡人。”
陆云逸嘴角露出一抹强笑,心绪不知该如何表达。
眼前的翰林学士也知道
军伍中人已经站队到二殿下朱允熥,
而大殿下朱允炆则被文人拉拢,
双方泾渭分明,甚至可以说老死不相往来,夺嫡之争说是天下正统之争也不为过。
谁上了.谁背后的势力就要一飞冲天。
刘三吾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一旁书桌旁取了一张纸,
写下了方孝孺的住址,而后递给陆云逸:
“他目前在这里暂住,如若不愿放弃,可以去找找他。”
陆云逸接过文书,站起身躬身一拜:
“多谢师公,云逸先告辞了。”
刘三吾上下打量着他,频频点头:
“真是一表人才啊,去吧,
来往多带一些护卫,京中的逆党做事可是不择手段。”
“多谢师公,晚生会注意的。”
陆云逸笑了笑,走出了刘府,可随着后方大门慢慢紧闭。
陆云逸脸上笑呵呵的模样瞬间收敛,
虽然这位师公话里话外都没有说过不赞同迁都,
但能听出他的意思。
而且,陆云逸有很大把握,
阻挠迁都这等事不仅赵勉干了,这位师公也干了。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走下门口台阶,钻进了马车。
冯云方将身子靠后,警惕地盯着四周,轻声道:
“大人,跟踪的人越来越多了,
而且北市街暗中也有人盯梢,属下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车厢内,陆云逸眼睛微眯:
“能分辨出手法吗?盯得哪里?”
“应当是军中人的布置,街道东西两头各占一处,
一些路过的行人也是伪装的暗探,目标应该就是刘府”
冯云方声音有些狐疑,表情微妙。
陆云逸点了点头,没有深思下去,
京中卧虎藏龙,能调动军卒的人有很多,
而监视刘府的,说不准是何门何派,
支持迁都、反对迁都、不支持不反对默不作声的都有可能。
“商行的消息传来了吗?那些钱是从哪里进入的红叶造船坊?”
“回禀大人,今早的文书说.稍晚一些就能送来京城,已经有了一些端倪。”
“嗯,回府吧。”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