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3章 天下文魁的后科
夜色已深,月色洒在陆府的庭院里,
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青石板上,影影绰绰,竟透着几分狰狞。
书房的窗还亮着,烛火在风里轻轻晃。
陆云逸对着桌上一堆卷宗出神,眉头紧锁,似在琢磨其中关节。
这时,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冯云方的脑袋探了进来,轻声道:
“大人,沈掌柜来了。”
陆云逸抬起头,略一怔神:
“让他进来。”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沈正心躬身轻步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卷妥帖收好的文书,衣角还沾着夜色里的潮气:
“大人,有收获了。”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才过去四日就有成效,动作倒是快。
他接过文书,没有立刻翻看,而是示意沈正心:
“坐吧,喝口热茶,慢慢说。”
沈正心连忙拜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房门再次打开,木静荷端着两盏热茶走进来。
见到沈正心,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沈正心见到她,却面露震撼,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心神骤然狂跳,
传闻竟是真的!
这位在京畿声名远播的木掌柜,居然真的是大人的外室!!
一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捧红秦淮河上的女子,不过是博人仰慕,
而大人轻描淡写,就将这般人物留在身边,沈正心忽然觉得有些自嘲。
木静荷将茶杯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正心猛地回神,连忙起身躬身一拜:
“见过木掌柜。”
木静荷表情平淡,微微点头,
一个帮派出身的掌柜,还不值得她多费心思。
陆云逸挥了挥手,木静荷缓步退下。
他看向沈正心做了个请的手势,才翻开文书,一字一顿地细看。
文书上详细记录着苏晚与许观的一言一行,连二人的神态动作都未曾遗漏。
越看,陆云逸的眉头皱得越紧,神色渐沉,却并无半分意外,
更多的是印证猜测后的凝重,
如今大明的读书人圈子,从来绕不开翰林院,更绕不开那几位大学士。
尤其自己那位师公,身为天下读书人魁首,
手上可不算干净,以后还有科举舞弊的后例在。
“大人?”沈正心见他半天不语,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陆云逸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沉思,随即恢复沉稳:
“你做得很好,这些消息很关键。”
他将文书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何子诚三个字:
“有没有查到许观与他在科举前的往来?”
沈正心连忙点头:
“回禀大人,查到了,
许观在乡试、会试之前,曾在明道书院借读,何大学士确实亲自指点过他的功课。”
陆云逸点了点头,若是没记错,会试的出题者正是何子诚,
至于殿试的阅卷官,何子诚更是其中之一。
这般层层关联,哪有巧合可言?
“你做得很好,这事到此为止,不用再查了。”
陆云逸话锋一转,
“那个苏晚,让她尽快离京,别让人察觉端倪,
你的收尾工作也得做好,不能留下痕迹。”
沈正心见他夸赞,腰杆挺得更直,连忙补充:
“大人放心,苏晚明日一早便让她离京,走水路回苏杭,
属下已经安排好人跟着,路上不会出岔子。”
陆云逸从桌角拿起另一卷文书,这是锦衣卫刚送来的,
上面记录着许观近日的言谈举止,比沈正心的调查更细致。
“看看这个,锦衣卫这几日也在查许观,比对一下有没有疏漏。”
沈正心接过文书快速翻看,越看越心惊,里面竟有不少他没查到的细节。
片刻后,他将文书递回去:
“大人,没有疏漏,锦衣卫的记录比小人的更详尽。”
陆云逸揉了揉眉心,只觉太阳穴发紧。
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逆党作乱,
如今却牵扯出文臣、武将、勋贵,连读书人和科举都沾了边,局势越来越复杂了。
“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陆云逸挥了挥手。
沈正心连忙起身躬身:
“大人,那小人告退。”
“对了,那电梯用着如何?”陆云逸忽然问起。
沈正心眼睛一下子亮了,连连点头:
“大人,小人从未想过世间还有此等神物!
应天商行五层楼高,不用爬楼梯就能上去,真是闻所未闻!
等小人的茶馆装上电梯,那些大人定然会常来光顾。”
陆云逸笑了笑:“好用便好。”
“小人告退。”
沈正心退出书房后,木静荷走了进来,顺手将敞开的窗扇拉上些,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气,吹得烛火不住摇晃。
她拿起桌上凉透的茶盏,轻声道:
“时辰不早了,大人还不歇息?”
陆云逸抬了抬眼,将手中文书丢在桌上,靠着椅背将椅子向后一蹬,
木静荷顺势坐下,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大人,这位沈掌柜是您的人?”
“嗯,两年前帮过他一次,算是个有能耐的。”
木静荷嘴角勾起一抹古怪:
“大人,这位沈掌柜的底细,京里做买卖的人多少都知道些,
他有个怪癖,最喜欢把秦淮河上的魁往高了捧。”
陆云逸揉捏着她柔软的胳膊,问道:
“什么意思?”
“就是铆足了劲把那些女子捧到人人艳羡的位置,再让她们乖乖依附自己。”
木静荷觉得胳膊发痒,将身子往他怀里钻了钻,声音压得更低,
“去年秦淮河有个叫柳盈盈的,原是小戏班的,被他看上了。
他又是请名师教琴棋书画,又是在各大茶馆酒楼挂她的诗画,没半年就成了秦淮河头牌,多少商贾学子想求见一面都难。”
她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
“可柳盈盈本就是他的人,所谓的清高自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去年有个外地赶考的学子倾慕柳盈盈,时常去茶馆拜访,
沈正心竟故意与柳盈盈在屋内行事,还让声音传了出去。
那学子悲痛欲绝,差点跳了秦淮河。”
“哦?”
陆云逸愣在当场,他原以为沈正心是个正经人,
当年三贤帮困苦时,还能好好照顾弟兄和家人,没想到还有这等过往。
“他这是什么毛病?为何要这么做?”
木静荷眉头一挑,轻声道:
“坊间传闻,沈正心没发迹时,娶了个糟糠妻,两人过了几年苦日子。
后来他在京城混出模样,本想好好过日子,
结果他那发妻,跟着一个穷秀才跑了,那秀才没钱没势,
就凭着能写两句诗,把人拐走了。
大概是这事刺激了他,从那以后,
他就专挑有点才情、看着清高的女子下手,
先让她们离不开京里的繁华,再让她们俯首帖耳。”
陆云逸面露讶异,竟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见他这副模样,木静荷挑了挑眉,脸颊微红,声音呢喃:
“大人,妾身伺候您时,您有没有这等感觉?”
“什么?”
木静荷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娇嗔:
“柳盈盈、苏晚那等人,不过是被风流书生垂涎,
妾身好歹也是妙音坊的掌柜,家财万贯,哪个达官显贵不垂涎?
可妾身只中意大人您,旁人连您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只要大人愿意,妾身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红晕从胸口爬至脖颈,再到耳垂,
原本清冷的眼神里,渐渐填满了柔媚,
舌尖轻轻在唇边滚动,模样诱人至极。
陆云逸心中一动,这么一想,倒真有几分不同的刺激。
他看了看窗外夜色,
没再多说,伸手将木静荷抱起来,放在桌上,
木静荷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嘴角的妩媚更浓,脸颊也愈发滚烫。
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陆云逸已起身,换了件黑色长衫,整个人神清气爽。
木静荷还靠在床头,青丝散在枕上,眼中带着几分疲惫。
见他整理衣襟,她轻声道:
“大人.不多歇会儿?时辰还早呢。”
陆云逸回头,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放低:
“你先歇息,我有事要办。”
木静荷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看着他转身走出房门。
府门外,晨光里裹着深秋的寒气。
街上只有几个早起的货郎,挑着担子往府东街的集市去。
陆云逸一行人没有骑马,
而是在城中绕了几条小巷,确认甩开所有跟踪后,
才上了一辆新马商行的马车,往城北而去。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城北泽阳街。
这条街多是普通民房,矮墙黛瓦,
不少人家门口挂着玉米、干辣椒串,透着烟火气。
陆云逸走到十二号门前,门上没挂匾额,只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
他抬手敲门,节奏是三短两长。
门很快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探出头来。
他穿着粗布短衫,眉眼间带着青涩,却透着股机灵劲,
见到陆云逸,他眼睛一下子亮了,连忙侧身让开:
“大人!快请进!”
这年轻人是吕晨,陆云逸旧部吕明心的儿子,
去年来到京城,在明道书院求学。
陆云逸走进院里,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劈好的柴火,靠墙摆着一张石桌,上面还放着没收拾的笔墨纸砚。
吕晨关上门,转身对着陆云逸,右手猛地攥紧拳头,斜斜抬至胸前,拳面正好抵着肩头。
陆云逸也照着做了一遍,动作利落,眼神里多了几分怀念。
吕晨见他回应,当即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
“吕晨,拜见大人!”
陆云逸伸手将他扶起:
“不用多礼,我今日来,是为私事。”
吕晨站起身,神情依旧难掩激动。陆云逸问道:
“你爹的腿怎么样了?”语气里带着关切。
提到父亲,吕晨的眼神柔和了些:
“多谢大人挂心,大夫说恢复得不错,
如今已能拄着拐杖在院里慢慢走几圈,
只是每逢阴雨天,腿疾就会犯,疼得厉害。”
陆云逸点了点头,话入正题:
“我今日来,是想问你明道书院的事,
你在那里读书,有没有查到什么异常动静?”
吕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进屋,
不多时捧着一卷麻纸文书出来,递到陆云逸手里:
“大人,这是一年来明道书院发生的大事,我都记在这里了。
最近的一件,是关于朝廷迁都的非议,
书院里的学子和教习们都在讨论。”
陆云逸接过文书,在石凳上坐下展开来看。
字迹有些潦草,记录却很详细,
甚至还写了两名学子因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
他指着那段记录,问道:
“这也算大事?”
吕晨看了一眼,解释道:
“回禀大人,这两人的父亲都在朝为官,
一个是兵部郎中,另一个是户部经历司的主事。
属下想着他们的父辈官职都不算低,
说不定能牵扯出些线索,就记下来了。”
陆云逸看向吕晨,眼神里满是赞许:
“做得好,这文书我先拿走,
这段时间你多留意书院里那些学士的动向,记录下他们的交集,
连日常言谈举止都别放过,
有些人的真实意图,往往就藏在随口说的话里。”
吕晨面露郑重,点头应道:
“是,大人!属下一定办妥!”
陆云逸从怀中掏出一张百两银票递过去:
“这银子你拿着,你一个人在京城,别亏了吃喝,
你爹是个节俭性子,不舍得钱,别学他。”
吕晨眼睛一亮,却还是推辞:
“大人,不用了.您帮我们家已经够多了。”
“一码归一码。”
陆云逸将银票塞进他手里,
“找车夫拉车还要给钱,更何况是做这种事。
拿着,以后每月我会让人给你送一百两银子,用作开销。
但你要注意,别太出风头,
你现在是扬州来的学子,突然有大笔银子,容易引人怀疑。”
“是,大人!属下记住了!”
陆云逸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走了,你别送,免得引人注意。”
吕晨点了点头,送陆云逸到门口,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轻轻关上了门。
陆云逸离开泽阳街,又绕了几条路,确认无人跟踪,才坐上新马商行的马车,回到陆府马车等候的地方。
上车后,赶车的冯云方轻声问道:
“大人,接下来去哪?”
陆云逸低头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去北市街刘府。”
冯云方一愣,随即颔首:
“是,大人。”
马车摇摇晃晃,驶过热闹的府东街、大工坊。
等那些暗中跟踪的人重新跟上后,
马车才缓缓往城北而去,朝着国子监方向行进。
不多时,马车停在北市街。
这里比泽阳街热闹许多,紧邻国子监,住着不少学子和进京访友的读书人。
马车停在十五号门前,陆云逸跳下马车,抬头看向门楣上的匾额,
刘府二字笔走龙蛇,字体遒劲,
是刘三吾亲笔所书,笔力入木三分。
他走上前,扣了扣门上的铜环。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管家打开门,
见陆云逸衣着朴素却气势不凡,连忙客气地问道:
“这位公子,请问您找谁?”
“本官陆云逸,特来求见师公刘大人,劳烦通禀。”
此话一出,管家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堆起和善的笑容,还带着几分谦卑:
“原来是陆大人!快请进!
老爷早吩咐过,您来了不用通禀,直接往里走就成!”
陆云逸脚步一顿,神情有些微妙,随即笑着点头:
“多谢。”
刘府的布置简单甚至有些单调,院内种着几棵桂树,
虽已过期,枝叶却依旧翠绿,
沿着走廊摆着几盆菊,开得正艳,透着几分雅致。
陆云逸在正堂落座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一位身着藏青色便服的老人缓步走了进来,头发虽已全白,
却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沟壑纵横,
老人斑星星点点,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有神。
正是翰林学士刘三吾,天下文人魁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