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夏夜漫谈
“元直!”
“主(明)公!”
县衙內院,简单而严整的苑里,苟雄、苟安、薛强三人乘著夜色,奉命而来,见到坐於石亭间,小酌慢饮的苟政,一齐行礼。
“此间没有外人,无需多礼,坐!”苟政面上的酒意並未散去,冲三人发出的笑容,比起平日也更显真诚、自然。
亭间两方客案,除陪同在座的杜郁外,剩下三席正是为苟雄三人准备的。见三人落座,苟政面上露出一抹曦嘘,眼下军中,能够为苟政提供参谋、共商大事的,只有这四人了。
“庆功宴间没有尽兴,案上有酒食,你们可自取用,不必拘束!”看著四人,苟政微笑道,为这场夜谈打下了一个相对轻鬆的氛围与基调。
“元直,召我们前来,有何事且直言吧!”苟雄带头表示不客气,先闷了一口酒,然后拿起餐刀割肉,嘴上问道。
苟政也不卖关子,指著安坐食案后,一脸谦恭的杜郁,道:“適才宴间,眾情汹汹,纷纷劝进。而杜德茂找到我,劝阻我时下不宜称王。
此事发生突然,在我意料之外,但既然被提出来,也不可等閒视之。毕竟此事不只是我个人荣辱,亦关乎全军將吏乃至整个关中士民的前途命运。
我心中亦迟疑不决,想听听你们的看法!威明,对此你一直不曾表態,眼下没有旁人,你也无需有所顾忌,有何想法,请畅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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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到目前为止,薛强是唯一一个表明態度的“重臣”了,迎著苟政的灼灼目光,薛强没有直接回答,而看了眼杜郁,问道:“不知德茂兄是何高论?”
“威明兄面前,岂敢称高论!”与薛强坐在一块儿的杜郁,立刻侧过身,谦虚地表示道。
见杜郁的作態,苟政笑了笑,直接冲薛强转述道:“杜德茂认为,我自起兵入关西来,虽兵锋强劲,连战连捷,然也耽於战事,三月以来,无月不战,战则迁延扩大,以致生產废弛,民不得安,谷不得蓄。
此番大破司马勛,军威益振,然於关中,根基犹浅,当务之急,乃定雍秦,
聚贤才,治军政,劝农桑,而非为一虚名而患得患失。”
说著,苟政讚嘆的语气中略带一丝调侃,道:“杜德茂识略惊人啊,称王建制,在他眼里,徒为虚名,不足为道......”
听苟政这么说,杜郁可没法坐得安然了,赶忙表示道:“在下只是认为,眼下非明公称王之最好时机,明公欲成王霸之业,当行王者之道。
待关山既固,经纶重构,眾望所归,民富兵强,明公之功业,又岂只一王號相称?届时明公上尊號,加王冕,方为顺天应时,无往不利!”
杜郁的话,说得实则也略显空虚,但意思很明確,眼下的苟政不是不能称王,只是凭他目前的功劳与威望,还不配。当然,对於这一点,苟政认识还算清楚,捏著鼻子也还算认可。
“杜司马之见,可谓秉忠直言!”这个时候,薛强终於开口了,略显矜持:“珠玉在前,实无需在下赘言,以免貽笑大方!”
这话一出,苟政眉头当即起,正欲发作,但见薛强又以一种谦怀的语气说来:“当著明公与诸位將军之面,在下便厚顏略作补充!”
“恭听高见!”苟政直接忽略那些场面话,直直地看著薛强。
迎著苟政目光,薛强这才缓缓道来:“根基不固,人心不附,关中不治,固然不利於明公称王,然以在下愚见,明公眼下称王,最大之弊端在於,將彻底自绝於晋室.....
一听此言,苟雄率先表示不愉,冷笑道:“难道薛祭酒认为,经此一战,我们与建康朝廷还有缓和之余地?”
苟政伸手止住二兄,面露认真之色,倾听下文。薛强见状,侃侃道来:“
县一战,明公割据自强之志,可谓昭也,晋室既不敢再小,也不敢再信任。
明公若仍甘为普臣,遣使解释,此一战或许还可视作是司马勛擅自出兵,方伯之间的,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明公若称王,则叛晋自立之心,大白於天下,必然招致晋室排斥与打击,乃至於作为晋军北伐之目標!”
“何以见得?”苟政眉毛一挑,道:“待我定雍秦,闭四塞,纵晋军北伐,
能奈我何?”
闻言,薛强上身挺得更直了,郑重拜道:“明公,恕在下直言,如欲定雍秦,收人心,引关西士民为己用,非数年乃至十年时间不可成。
在此之前,明公需要潜心修政,养民生息,巩固根基,这需要使关中儘可能勿扰於外事兵戈。因此,统一军政,韜光养晦,积蓄实力,兼併关西,以窥天下,才是明公当为之事,窃不可图一虚名,而耽误大好发展时机....
对於薛强的论调,苟政自是打心里认同,但面上仍旧发出疑问:“威明何以篤定,我若称王,晋军將伐我?”
对此,薛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明公可知,三年前张重华继父位为凉州之主时,晋使赴凉州,以何官爵封赏?”
苟政摇头:“未曾关注!”
薛强道:“在长安之时,在下曾与谢攸、王杨之这两名普使交谈过,从他们嘴里得知,朝廷授张重华侍中、大都督、督陇右、关中诸军事、大將军、凉州刺史、西平公。”
苟政顿时笑了:“这一长串的虚衔,怕都抵不过一个凉王爵!”
薛强也笑应道:“明公所言甚是,张重华也是作此反应,遣亲信问使者俞归,张氏世代为普忠臣,坐镇西睡,力保凉州不为胡羯所陷,封赏却不如慕容鲜卑,何以褒劝忠臣!”
“使者如何回答?”苟政问。
薛强道:“那俞归引经据典,追溯古礼旧事,言朝廷爵张氏以上公,任以方伯,已是荣宠之极,非鲜卑夷狄可比?张重华继世而为王,若师河右之眾,东平胡羯修復陵庙,迎天子返洛,將何以加之?”
听到这儿,苟政若有所思,最后冷冷道:“使者所言,不过是一些说客之辞,然归根结底,还是晋室不愿封张氏为王!”
“不错!”薛强接话道:“慕容鲜卑虽然日益强盛,然终属夷狄,朝廷却寧与其王爵,何以如此轻凉州而厚鲜卑?
自晋末以来,张氏据凉州,抚纳中原士民,雄据西陲,已歷五代数十载,以其功德,所处险远,封王亦无可厚非,朝廷因何如此吝嗇?
华夷之辨也!”
薛强有点滔滔不绝了:“若封张氏为王,以其出身、威望,便可名正言顺,
號令北方,凝聚士民之心,这毫无疑问,是对晋室大义的侵害与削弱。
自衣冠南渡以来,晋室日益衰落,门阀崛起,其对北方的影响,大抵也仅剩华夏之正朔大义了,岂可轻与下人?从身份血统而言,明公亦是华夏英杰,一旦势成,同样可以吸引北方夏人支持。
张氏尚且如此,明公自比张氏如何?
三十年前,张是、张茂臂称凉王之时,建康朝廷新立,君臣內耗不断,无力北伐,对凉州更是鞭长莫及,只能充耳不闻。
然如今,晋室倚恃江东,跨荆连益,西有周抚,中有桓温,东有殷浩,其北伐之势已成。於北方而言,西起关中,东至青徐,其兵锋所向,皆在其打击范围之內。
这等情况下,明公若称王於关內,岂非吸引普军来攻?
桓温在荆州,自南阳出兵討伐,並非难事?明公若叛晋,力主对明公行招抚之策的殷浩,也必然深恨..:
薛强敘说完毕,也觉口乾舌燥,拿起案上一碗酒,吞入腹中。而苟政,则在思吟几许后,释然地舒出一口气,问苟雄、苟安:“二兄、子平,听完威明这番话,你们以为如何?”
苟雄严肃地道:“避实务虚之事,寧肯不为!”
而在堂间劝进颇为积极的苟安,此时连连摇头,感慨道:“既然得不偿失,
这虚名,不要也罢!”
“只是......”犹豫了下,苟安又道:“主公若不称王,將以何名义统领关中,名不正,言不顺,如何使人信服?难道如薛祭酒所言,继续称臣晋室,可不要自作多情了!
何况,將士们此番如此盛情推戴,主公若不答应,恐怕他们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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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薛强淡淡一笑,道:“称王不合时宜,不妨先称公,以都督雍、秦二州诸军事、征西將军的名义,统治关中。”
“建康那边如何解决?”苟政问道。
薛强道:“明公或可將司马勛与朝廷区別看待!此战之后,朝廷对明公严加戒备与嫌恶,是必然的事,但若欲惩治主公,也非一时半刻之事。
因而,趁朝廷迟疑难决之时,主动遣使,认低做小,以鄙县之事,先向朝廷告状,以司马勛擅启端,无故伐我,明公被迫反击..:::,
“我们打了胜仗,却要卑躬屈膝,继续向建康称臣?”苟安语气略冲,一旁的苟雄眉头也几乎锁死。
“这番姿態,自不是为获取朝廷的信任与谅解,而是儘可能为明公消除威胁,爭取平定雍秦、整治关中的时间!”薛强嘴里解释著,眼晴却紧紧盯著苟政:“明公欲成大事,当忍常人所不能忍!”
“至於眾多將士,以明公之能望手段,想来必有化解办法.....:”薛强又道。
薛强言罢,亭间安静了好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在回味、思索,终於,杜郁忍不住发出一句深切的感慨:“薛威明大才,郁远不及也!”
苟政也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事,就依威明所言吧!正好,那谢攸为二兄所获,一事不烦二主,就让他返回建康,替我上表陈情!”
“我观此人,冠冕堂皇,故弄玄虚,不足与信!”苟雄蔑言道。
“却也不需其如何尽力,难道我对晋室还有什么期待不成?”苟政淡定地说道:“只不过就如威明所言,儘量不把晋军北伐之兵锋吸引到关中罢了!
何况,谢攸此来,本负使命,在此事上,他本该与我们是站在一起的。如今,司马勛惨败,我们做出和解臣服姿態,却也给那些可能支持我们的建康权贵,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个能下的台阶!”
“明公真是天资聪慧!”听苟政之言,薛强有些发自內心地讚扬道。
“倘若这一切努力都告白费,倘若朝廷不肯宽纵,晋军最终仍来伐我,又当如何?”苟雄沉声道。
对此,苟政的態度相当乾脆:“还能如何?打!倘有下一次,等我们再击败晋军,届时我若为王,又有何人不服,何人能阻?“
话谈到这个份儿上,苟政的称王之议,算是有一个明確的结论了。
“將领们那边,还请二兄与子平,多做安抚,称王之议,暂且搁置!”看著苟雄与苟安,苟政交待道:“另外,可以告知眾將,待此次战事结束,我军平定雍秦,我將於长安,为西进以来,所有有功將士,论功策勛行赏!”
“诺!”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如人,必须三思而行啊!”吩咐完,苟政又忍不住悵然道。
苟政缓缓站起身来,背著手在亭间了几步,感慨著对四人道:“德茂与威明进言,著眼点不同,却有共通之处,而这,也是最打动我的!
诚然,自西进以来,可谓无月不战,每一战则是大战、苦战,如此,莫说定雍秦,收民心了,连我军將士部眾,也多疲不堪。
若非我们总归是最后的胜利者,只怕苟政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战爭耽搁了我们太多时间了,我们绝不能长久陷入战爭的泥潭,否则,我们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称王称帝的冉魏罢了.....
说起来,苟氏集团与再魏之间,实则有些相像的,都是崛起迅速,其兴勃焉,也都吃著“汉人”復兴的福利。只不过,两个军政集团的领导,明显有著天悬地殊的差別。
再閔刚忆自用,残忍好杀,反覆无常,虽以强兵镇世,但一味以猛,满脑子打打打,杀杀杀,看起来就不太像能长久的样子。
相比之下,苟政就要显得猥琐多了,也虚偽多了,但他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认识,对局势的发展也有一个相当准確的判断,始终有一个发展生產、建立规章制度的追求。
而这些,反而是一个势力集团,能够长久走下去的根本。
提起再魏,苟政忽然扭头,问薛强:“再閔称帝已有数月,若依威明之论,
晋军若要北伐,当首伐冉魏才是!』
薛强道:“按理说,当是如此,只不过眼下冉魏军势尚强,局面究竟如何发展,还有待观察。因此,若晋廷能够把目光都集中在关东,对於明公是最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