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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看病
    次日凌晨三点,高林被屋外声音惊醒。
    “二爷...二爷...”
    他起身瞧见赵老三蹲在西屋窗下,一脸兴奋。
    “来了?”高林揉眼走出屋。
    码头忽传来“咚”的闷响,范二疾步跑来,瞧见赵老三不由一愣:“老三?你来干什么?”
    “二哥,二爷叫我今个跟他去城里呢。”
    范二顿时慌了,看向高林:“二爷...?”
    他以为高林不再用他。
    “让你歇歇,连轴转不怕累垮?”
    “我吃得消!”范二拍拍胸脯。
    高林笑笑,转向赵老三:“水路进城认得吗?”
    “认得!跟哥去过几回。”
    “行,划二子的船去。”高林又对失落的范二道,“二子,回去歇著。中午老三回来,你带小哑巴妈妈进城。”
    范二脸上阴云立散:“好嘞!”
    ......
    国营饭店门口,食客见忙活的赵老三,笑问:“咦,今个换跟班了?”
    高林笑著应酬,开始忙碌。
    赵老三初次见识高林城里的“事业”,望著百十人的队伍,目瞪口呆。
    看见一张张毛票塞进高林口袋,他忍不住咽唾沫。
    这得多少钱啊!
    目光扫到身后“国营饭店”的招牌,更是满心仰慕。
    日头升高,大黑几人打扫完凑近高林,搓著手,满眼期待:“高林兄弟,帮我们问了吗?”
    高林点头:“跟经理提过了。”
    “经理!”
    三人瞪圆了眼,本以为顶多找那相熟大厨说说,没想高林竟直接找了经理!
    心头一阵滚烫:“太谢谢了!”
    高林摆手:“眼下工作难找,知青挤破头抢编制,你们心里应该有数。”他提醒此事不易。
    三人自然明白,但不管怎么样,起码搭上一点点线了!
    高林看著兴奋的三人,摇摇头,带赵老三进饭店,恰遇丁慧琳招手叫他上楼。
    办公室內,丁慧琳递还清单:“东西在后厨,自己去拿。”
    “多谢丁经理。”
    丁慧琳斟茶:“明个你自己跑趟防疫站登记签字,上下都打点好了。”
    高林连声道谢,这手续靠他自己,年前都未必能办下来。
    “去吧,国庆的事別忘了。”丁慧琳嘴角微扬。
    “晓得。”
    后厨,张庆国正喝茶,见高林来了,朝一旁努努嘴。
    高林唤来在大堂里东张西望的赵老三,两人扛起鼓囊囊的袋子从侧门出去。
    码头边,高林將袋子放上船,又掏出一叠厚厚毛票塞给赵老三。
    “东西回去放我家里。下午二子要上来,你们兄弟几个帮忙买下东西,记得买藕,路上就能看见。”
    赵老三接过钱,手直抖,小心翼翼叠好揣进怀里最深处。
    这可是好几十块!
    “晓得!二哥带我们买过!”他用力点头,划动船桨离去。
    下午三点多,日头偏西了些。
    高林的自行车停在鱼市口码头的树荫下,望著蟒蛇河粼粼的水波和来往的船只。
    一条熟悉的小木船划破水面,出现在视野里。
    范二在船尾用力划动船桨,远远地就挥手喊:“二爷!”
    船上,小哑巴半跪著,小心扶著侧躺的母亲。
    李寡妇蜷缩在船舱里,身上盖著件旧褂子。
    听到范二的喊声,小哑巴抬起头,望见岸边高林的身影,紧绷的小脸微微鬆了一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李寡妇许久未见强光,眼睛眯缝著,茫然地看著前方模糊的岸影。
    船靠稳了码头,高林上前一步,伸出手搀扶李寡妇:“阿姨,慢点。”
    李寡妇的手冰凉,搭在高林胳膊上,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唯有一个大肚子突兀地挺著。
    范二跳下船,搭住另一边,自行车就交给了小哑巴来推。
    这情况,自行车是坐不得了。只能慢慢走。
    好在医院离鱼市口不远,往北几百米就到。
    可这几百米,对李寡妇来说却十分困难。
    她几乎是被高林和范二架著,脚尖勉强地挪动。
    每挪一步,额头上就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走到医院那褪了色的三层主楼前时,她后背已经湿透,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衫子紧紧贴在脊背上。
    小哑巴踮起脚,用手帕给母亲擦汗,眉头揪著,满是心疼。
    门口有人瞧见他们艰难,几个候诊的汉子搭了把手,帮著把李寡妇抬进了门。
    踏进楼门,一股浓烈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消毒酒精、药味,还混著一丝淡淡的霉味和屎尿的气息。
    李寡妇本就虚弱,被这气味一衝,呼吸变得急促。
    小哑巴紧紧攥著母亲冰凉的手,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惧意。
    范二好奇地左右张望,脚步却有些迟疑。
    掛號处的木窗很小,前面排著些人。
    窗台上方有一块小黑板,粉笔潦草地写著几个科室名。
    窗里坐著个中年女护士,穿著洗得发白的护士服,头也不抬,声音传出来,带著点倦怠。
    “姓名?住哪?什么毛病?”
    高林扶著李寡妇,提高声音:“李萱,高范三大队的。肚子...胀得厉害,吃不下东西,人没力气。”
    护士在厚厚的登记簿上划了几笔,撕下一张印著红字的薄纸片,从窗口小槽推出来:“內科,掛號费一毛。”
    穿过门厅,光线暗下来。一条长长的走廊伸向深处。
    墙壁下半截刷著粗糙的绿漆,上半截是斑驳的灰白,墙角摆放著痰盂。
    那股混合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郁。
    走廊两边的长木椅上,坐满了候诊的人。
    神情麻木或是焦灼。
    咳嗽声、压抑的呻吟、婴儿的啼哭,混在一起飘入高林的耳中。
    地上偶有水渍,分不清是药水还是拖地的痕跡。
    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步履匆匆,脸色严肃,少有笑容。
    李寡妇被架著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上,好不容易才挪到內科诊室门口。
    一位头髮白的老医生坐在里面,戴著老式的白布帽和厚厚的口罩,正用听诊器给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听胸。
    他的桌子是深褐色的,上面堆著几本厚书,一个插著几支钢笔的竹笔筒,一个瓶里泡著几支体温计,深棕色的消毒水。
    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布袋,露著几根消毒过的木质压舌板。
    桌旁立著一个带玻璃门的白色木药柜,里面码著各种棕色药瓶。
    身后的墙上还掛著一张有些模糊的人体解剖图。
    等轮到李寡妇,老医生示意高林和范二把她扶到诊桌旁的方凳上坐下。
    他摘下听诊器,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透著深深的疲惫。
    他没先问李寡妇,而是看向高林:“这是你什么人?说说情况。”
    “这是我丈母娘,长期体弱,咳嗽,这几年肚子越来越大,吃不下东西。”
    老医生点点头,目光转向李寡妇,语气缓和了些:“躺到那边床上,上衣撩起来,裤子往下拉一点。”
    检查床是硬板床,铺著泛黄的草蓆。上方吊著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
    高林和范二小心地把李寡妇放平躺下。
    衣服撩起,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皮肤被撑得发亮,青色的血管隱约可见,与她枯柴般的四肢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哑巴只看了一眼,眼圈就红了。
    老医生仔细地按揉,叩击李寡妇的腹部。
    诊室里异常安静。
    只有李寡妇压抑的喘息,和老医生手指叩击时发出的沉闷“噗噗”声。
    范二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老医生的眉头越锁越紧,手指在几个地方反覆按压。
    检查完,老医生示意扶李寡妇坐起。
    他坐回诊桌后,拿起蘸水钢笔,在一张印著红色抬头的处方笺上飞快地写著,字跡龙飞凤舞。
    “情况比较麻烦。”老医生放下笔,声音透过口罩显得低沉。
    “肚子胀成这样,里面很可能是水,我们叫『腹水』。肝炎、结核、心臟不好...都可能引起,她拖得也太久了。”
    他用钢笔点了点处方笺:“先去缴费拍个x光,看看心肺和肚子里头。片子拿回来给我看。这张单子,去走廊尽头验血验尿。”
    他顿了顿,看著高林,语气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
    “住院部现在挤得很,要有准备。而且...这病后面治起来费不小。”
    高林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片,点点头:“谢谢大夫,我们先去做检查。”
    他的声音很平静。
    李寡妇一听立马开口:“林子...我们不看.....”
    可话还没说完,高林扶著李寡妇的手紧了紧,给了母女俩一个安心的眼神。
    小哑巴紧贴著母亲,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们离开诊室,再次匯入走廊里的人流中,朝著那扇贴著辐射警示標誌的铁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