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转瞬即逝。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大別山。
连绵的阴雨让山路变得泥泞不堪,空气里混杂著腐烂树叶和硝烟的味道。
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临时医院,就设在一座破败的祠堂里。
林雪摘下沾满血污的橡胶手套,扔进搪瓷盆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靠著斑驳的土墙,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囂著疲惫。
祠堂外,伤员的呻吟和命令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片土地永恆的背景音。
连续十八个小时的手术,几乎抽乾了她所有的精力。
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寒风卷著雨丝灌了进来,让林雪打了个哆嗦。
一个满身泥浆的军官冲了进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身上的军装破了几个洞,硝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师部的警卫连长,李虎。
“林医生!”李虎的嗓门很大,震得祠堂房樑上的灰尘簌簌下落:“我们师长怎么样了?”
林雪扶著墙壁站直了身体。
“手术很成功,弹片已经全部取出来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李虎往前逼近一步,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已经脱离危险期。”林雪平静地回答:“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失血过多。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现在还不好说。”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李虎满意。
“不好说?什么叫不好说?”他的情绪激动起来:“你是医生!你得给我们一个准话!”
一个跟进来的小护士想上来劝解。
“连长,您別急,林医生的医术是咱们整个野战医院最好的,师长肯定会没事的。”
李虎没有理会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林雪。
小护士被他盯得发毛,情急之下多说了一句:“林医生虽然……虽然是霓虹国人,但她救了我们好多同志,技术是最好的!”
霓虹国人。
这四个字,像一粒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里。
李虎的身体僵住了。
他上下打量著林雪,那种审视的姿態,充满了怀疑和敌意。
“你是鬼子?”
林雪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著他。
她的沉默,在李虎看来就是默认。
“他娘的!”李虎勃然大怒,一把推开身边的小护士:“让一个鬼子娘们给咱们师长动刀子!你们疯了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这些天积压的焦虑、疲惫和对战友牺牲的悲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我们师长在战场上杀了多少鬼子!现在倒好,让他躺在这里,任由一个鬼子摆布!”
“李连长!你冷静点!林医生是好人!”小护士急得快哭了。
“好人?”李虎冷笑一声,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缴获的毛瑟手枪。
“哗啦。”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周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林雪的额头。
“老子不管你是什么狗屁医生!”李“李虎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我们师长要是醒不过来,老子就一枪毙了你,给他陪葬!”
小护士和周围的几个卫生员嚇得脸色惨白,却没人敢上前。
李虎在师里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也是师长最信任的部下,现在他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
林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没有害怕。
只是觉得荒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一年里,她救了很多人,也见过很多死亡。她用自己的技术,贏得了大部分人的尊重,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她的出身,会变成一把刺向她的刀。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当枪口再次对准她的时候,心臟还是会泛起一阵凉意。
那个男人的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做?
他大概会用比对方更快的速度,拧断对方的脖子吧。
林雪的嘴角,牵起一个自己都未曾察变的弧度。
“你还敢笑?”
这个表情彻底激怒了李虎,他上前一步,枪口几乎要抵到她的皮肤上。
就在他手指即將扣动扳机的瞬间。
一道身影从祠堂门口闪过,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李虎只觉得一股巨力从侧面袭来,他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李虎整个人横著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祠堂的柱子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手里的枪也摔出老远。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祠堂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只看到一个穿著黑色短打,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林雪面前。
他背对著她,像一座山。
“谁!”
“保护连长!”
祠堂里外的警卫员终於反应过来,十几支长枪短炮,齐刷刷地对准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气氛,瞬间凝固到了极点。
林雪缓缓抬起头。
她看著那个宽阔的,让她思念了一年多的背影,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男人慢慢转过身。
他的脸庞,比一年前更加消瘦,轮廓也更加分明,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跡。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平静,深邃。
许峰。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著她。
穿越了生死的距离,跨越了一年的光阴。
他回来了。
他看著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瞬间被水汽模糊的眼睛。
许峰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向她伸出手。
外面的警卫员紧张地吼叫起来。
“別动!举起手来!”
许峰没有理会那些指向他的枪口。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
林雪也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却带著让她安心的温度。
“你……”林雪的嘴唇翕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字。
“我回来了。”许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他將她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才转过身,面对那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
“都把枪放下!”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指导员王錚和连长周大山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进来。
当他们看到站在场中的许峰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许峰同志?”王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这里?”周大山也是一脸震惊。
许峰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
他只是指了指地上还在呻吟的李虎。
“他用枪指著我老婆。”
这话一出,王錚和周大山都看向地上的李虎,又看看被许峰护在身后的林雪,脸上表情复杂。
靠著柱子滑坐在地的李虎甩了甩昏沉的脑袋,一口血沫混著半颗牙吐在地上。
他挣扎著扶著柱子站起来,捡起掉在一旁的手枪,摇摇晃晃地对准许峰。
“你他妈的…是谁?”
许峰將林雪又往身后掩了掩,动作不大,却很坚定。
“一个抗联老兵,现在退伍了,是个老百姓。”
这个回答让李虎的怒火烧得更旺。
他脸上青筋暴起,用枪口点了点许峰,又点了点他身后的林雪。
“老百姓?老百姓敢打我们师部的警卫连长?”
“我看你根本就是汉奸!护著这个鬼子娘们儿!”
汉奸。
这两个字,让祠堂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所有战士的动作都僵住了。
许峰动了。
只是一步。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祠堂里迴荡。
李虎的头猛地甩向一边,左脸上迅速浮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不等眾人反应。
“啪!”
又是一记反手耳光。
李虎整个人被抽得一个踉蹌,撞回祠堂的柱子上。
许峰收回手,站在原地。
“嘴巴放乾净点。”
他看著李虎,一字一句。
“汉奸?我十六岁在东北雪地里杀鬼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
他往前走了一步。
李虎被他逼人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后退。
“有本事,就拿著你的枪,去前面的战场上找敌人拼命。”
许峰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虎的鼻子上。
“在这里,衝著一个给你战友治伤、救命的医生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祠堂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许多正在包扎伤口的伤员,都抬起了头。
许峰的手臂扫过整个祠含,指向那些躺在草蓆上、缠满绷带的战士。
“你去问问他们!”
“你去问问那些被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人!”
“问问他们,她是不是你嘴里的『鬼子娘们儿』!”
“问问他们,同不同意你用这把枪指著她的脑袋!”
李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峰的手指,最后重重地点在李虎的胸口。
“就知道窝里横。”
“废物。”
这两个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
李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羞辱感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扔掉手枪,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挥舞著拳头朝许峰冲了过去。
“老子杀了你!”
许峰站著没动,身体微微下沉,准备迎接衝撞。
“住手!”
“快拉开他们!”
周大山和王錚终於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周大山猛地扑过去,从侧面死死抱住李虎的腰。
“李虎!你他妈疯了!”
王錚则带著两个战士,一把架住了许峰的胳膊。
“许峰同志!冷静!有话好好说!”
“放开我!我要弄死这个汉奸!”李虎还在疯狂挣扎,双脚乱蹬。
许峰没有挣扎,他只是冷冷地看著被几个人按住的李虎,任由王錚他们拉著自己后退。
祠堂里乱成一团。
伤员的呻吟,战士的吼叫,桌椅被撞翻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林雪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心,看著那个为她挡住一切的男人。
一年了。
他还是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