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桌上,许峰铺开一张崭新的信纸。
他提起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思念?
还是告诉她,自己即將再次踏上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窗外,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进屋里,將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
许峰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良久,他终於落笔。
字跡沉稳,力透纸背。
“吾妻雪子,见字如面。
你的六封信,今日尽数收到。字字句句,我已反覆读过。知你平安,且有成长,吾心甚慰。勿念。
西伯利亚的风雪,已成过往。东京法庭的喧囂,也已落幕。我能做的,皆已做完。梅法官是信守承诺之人,他会给国人一个交代。那些恶魔的最终结局,我们只需静待消息便可。”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雪子那双清澈而又充满担忧的眼睛。他仿佛能听到她轻声地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笔锋一转。
“然,於我而言,於我龙国千千万万亡魂而言,尚有一人,罪孽滔天,不该苟活於世。此人不除,我心难安。此仇不报,枉为男儿。
故,我將暂缓寻你之行。请务必原谅我的自私。
大別山路途艰险,万望珍重。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切记自保为先。你已是救死扶伤的军医,而非衝锋陷阵的战士。你的平安,是我心中唯一的牵掛。”
最后,他写道:
“待我了却此桩心事,待这朗朗乾坤,再无豺狼横行。我必將踏遍千山万水,寻你归来。届时,我们回老河沟,修好篱笆,种上满院的。你读书给我听,我打猎为你添菜。从此,不问世事,只闻香。
夫,许峰。亲笔。”
他没有提及冈村寧次的名字,也没有透露自己要去金陵。
有些重担,他必须一个人扛。
写完信,他仔仔细细地將信纸折好,装入信封。
这个小小的信封,承载了他对妻子的所有柔情,也承载了他对未来的郑重承诺。
第二天一早,许峰便离开了老河沟。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像他回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镇上的邮局,还是那个老地方,但里面的人和物,都换了新的。
墙上贴著“解放全龙国”的红色標语,柜檯后面坐著一个梳著两条大辫子、眼神清亮的年轻姑娘。
“同志,寄信。”许峰將信和邮费递了过去。
姑娘接过信,看了一眼收信地址,有些好奇地抬起头:“寄到部队的呀?你家里人参军啦?是哪个部队的?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打听打听呢。”
“不用了,她收得到。”许峰淡淡地回了一句。
“那好吧。”姑娘撇了撇嘴,麻利地盖上邮戳,將信扔进了身后的一个邮政布袋里:“慢走啊,同志。”
走出邮局,许峰迴头看了一眼。那封信,將带著他的承诺,跨越战火,飞向他心爱的姑娘。
而他,则要转身,走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温暖的儿女情长,暂时被他封存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取而代之的,是如西伯利亚寒风般凛冽的杀机。
冈村寧次。
前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官。
这个名字,对普通的中国人来说,或许不如东条阴鸡那般如雷贯耳。
但对於亲身经歷过那场战爭的人来说,这个名字,就是“魔鬼”的代名词。
“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
这灭绝人性的焦土战略,正是由他一手策划和推行的。
华北平原上,无数村庄化为焦土,无数百姓惨遭屠戮。
他的双手,直接或间接地,沾满了数以百万计龙国军民的鲜血。
在东京,许峰用伊东贤二的日记和胶捲,將关东军和731部队的罪恶,钉死在了歷史的耻辱柱上。
但那主要审判的,是发动战爭和在东北犯下反人类罪行的甲级战犯。
而冈村寧次这个在关內战场犯下滔天罪行的刽子手,却在战后,被国军以“协助剿共”为名,秘密保护了起来,甚至聘为军事顾问,住进了固若金汤的金陵。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荒唐!
国际法庭审不了他,国军正府要保他。
那么,就由我来审。
许峰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不仅仅是復仇,更是对那些被遗忘的、无声的亡魂的交代。
这同样是一场战爭,一场只属於他一个人的,对整个审判体系的嘲讽和补充。
从北满到金陵,路途遥远,关卡重重。
此刻的华夏大地,以黄河为界,南北对峙,战火一触即发。
火车,是最快也是最危险的交通工具。
许峰在黑市上,轻易就搞到了一套“国军后勤部採购专员”的身份证明和通行证。
这种东西,在时局混乱的当下,只要有钱,就不是什么难事。
而钱,对他来说,不过是意念一动,从独立位面里取几根金条出来的事。
他坐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
车厢里拥挤而嘈杂,空气中瀰漫著汗臭、菸草和劣质香水的混合味道。
穿著光鲜的达官贵人、满脸横肉的军官、投机倒把的商人、以及面黄肌瘦的难民,挤在同一个空间里,构成了一幅末世浮生图。
许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万用雷达悄然开启。
五公里范围內,一切风吹草动,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是他早已刻入骨髓的本能。
火车咣当咣当,一路南行。
窗外的景物,也从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逐渐变成了枯黄萧瑟的中原大地。
越往南,气氛越是紧张。沿途的车站,隨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国军士兵,盘查也越来越严。
在一个叫徐州的大站,一队宪兵上了车,开始挨个检查乘客的证件。
领头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尉,眼神倨傲,手里拎著一根橡胶警棍,不时在旅客的行李上敲一下,发出“砰砰”的闷响。
“证件!都拿出来!”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一个穿著长衫的老者,因为动作慢了点,被麻子中尉一把推了个趔趄。
“老东西,磨蹭什么!通共的奸细吗?”
许峰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很快,宪兵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的证件。”麻子中尉的警棍,不客气地点了点许峰的胸口。
许峰睁开眼,平静地从內袋里掏出那本偽造的证件,递了过去。
麻子中尉翻开证件,看到“国防部后勤司令部”的烫金字样和钢印,脸上的倨傲顿时收敛了不少,换上了一副諂媚的笑容。
“哎哟,原来是金陵来的长官!失敬失敬!”他立正敬了个礼,双手將证件奉还:“长官这是去哪儿公干啊?”
“回金陵。”许峰惜字如金。
“是是是,长官辛苦了。”麻子中尉点头哈腰,又瞥了一眼许峰身边空著的座位,压低了声音:“长官,您看……这车上人多眼杂,要不,我给您安排个包厢?”
许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麻子中尉被他看得心里一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用了。”许峰收回目光,重新闭上了眼睛,“我喜欢热闹。”
“是……是……”麻子中尉訕訕地应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连忙带著手下,灰溜溜地走向了下一节车厢。
周围的旅客,看著这一幕,眼神里都带著几分惊讶和敬畏。
他们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头,但能让囂张的宪兵都吃瘪,肯定不是一般人。
火车继续前行,穿过长江大桥时,一座巨大的城市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金陵,到了。
许峰站在车窗前,看著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熟悉,是因为他曾在无数的歷史资料里,看到过这座六朝古都的辉煌与劫难。
陌生,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亲身踏上这片土地。
九年前,这里是人间地狱。
三十万同胞的冤魂,至今仍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哀嚎。
九年后,这里是国军正府的首都,灯红酒绿,歌舞昇平,仿佛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从未发生过。
而参与了那场屠杀的恶魔,如今就在这座城市里,安然地活著。
许峰走下火车,隨著人流走出车站。
他抬头看了一眼金陵阴沉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来了。
这一次,送你去地狱。
……
1946年底的金陵,像一个浓妆艷抹、却又病入膏肓的妇人。
作为国民政府的“首都”,这里匯聚了全中国最多的权贵、军队和財富。
街道上,鋥亮的別克轿车与吱呀作响的人力车擦肩而过。
穿著笔挺西装的政府要员和嚼著口香的镁国大兵,与衣衫襤褸、沿街乞討的难民,共同呼吸著同一片空气。
秦淮河畔的歌舞厅里,靡靡之音昼夜不息,掩盖著城外不远处,那片埋葬了三十万冤魂的土地上,至今尚未散尽的血腥。
许峰背著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像一滴水融入了浑浊的大海。
他的万用雷达始终保持著开启状態,周围五公里內,无数代表著不同身份和情绪的光点,在他脑海中构成了一幅动態的、光怪陆离的地图。
他没有急著去寻找目標,而是先在夫子庙附近,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旅馆老板是个瘦得像猴一样的中年人,一双小眼睛精明地打量著许峰,当许峰隨手甩出几张崭新的美元时,老板的腰立刻弯了下去,脸上堆满了菊般的笑容。
“先生您放心,我这儿別的不好说,就是清静、安全!天王老子来了,也查不到您这儿!”
许峰要的就是这种地方。
接下来的三天,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初到金陵的游客。
白天,他会去夫子庙喝茶,去玄武湖閒逛,去中山陵“凭弔”。
他用双脚丈量著这座城市,用眼睛和雷达,贪婪地吸收著关於这座城市的一切信息。
茶馆里,他听著那些“忧国忧民”的清客们,一边喝著上好的雨茶,一边痛骂著前线的將士无能,导致“剿匪”不力。
酒楼中,他看著那些满脑肥肠的官员和商人,一掷千金,为了一个舞女爭风吃醋,大打出手。
这座城市的繁华,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虚假繁华。
这座城市的神经,早已被腐败和欲望侵蚀得千疮百孔。
这对许峰来说,是好事。越是腐朽的地方,漏洞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