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津美治郎的话,像一滴冰水落入滚烫的油锅,整个法庭瞬间炸裂。
旁听席上,记者席上,甚至连一些盟军的卫兵,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愤怒。
“无耻!”
“他怎么敢这么说!”
“杀人犯!”
咒骂声和抗议声匯成一片,韦伯爵士的法槌敲得邦邦作响,却依然无法压制住这股源於人性最基本良知的怒火。
被告席上,其他的战犯们,看向梅津美治郎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既佩服他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又恐惧於他这种將罪恶合理化的疯狂。
布莱克尼等辩护律师则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难看,但梅津美治郎成功地將自己从一个具体的“施虐者”,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命令者”。
在英美法系中,“命令”与“执行”之间的责任界定,有著巨大的操作空间。
他们有信心,把这场官司拖入无休止的法律条文的泥潭里。
许峰静静地站在法庭中央,看著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他没有愤怒地咆哮,也没有激动地反驳。
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开始在赌桌上撒泼打滚的赌徒。
可笑,又可悲。
他等到法庭的声浪稍稍平息,才缓缓转向审判席。
“审判长阁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著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他。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尊敬的梅津將军。”
梅津美治郎挺著胸膛,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態看著他。
“讲。”
许峰的目光转向他,平静地开口。
“將军阁下,如果我命令你,去为我建造一座宫殿。我不问你过程,只要结果。但建造宫殿需要大量的黄金,而你,为了完成我的命令,选择去抢劫银行,屠杀平民,掠夺他们的財產来凑集黄金。”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那么请问,当法庭审判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可以说,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因为我只是下达了一个『建造宫殿』的命令?”
这个比喻,简单、粗暴,却直击要害。
梅津美治郎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这……这是偷换概念!军事命令和民事委託,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哦?”许峰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那么,我们就谈军事。”
“你下令,要求731部队,开发並量產新型细菌武器。”
“这个『武器』,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它需要『原材料』,需要『试验场』,需要『数据』。”
许峰向前走了一步,逼视著他。
“而731部队的『原材料』,就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试验场』,就是无辜者的身体!他们的『数据』,就是一条条生命的消逝!”
“当你下达那个『不问过程,只要结果』的命令时,你就已经默许了他们用活人作为『原材料』!因为除了这种方法,他们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內完成你的指標!”
“你不是不知情!”
许峰的音量猛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梅津美治郎的脸上。
“你只是在用『不知情』这个藉口,来掩盖你內心深处,那早已泯灭的人性!”
“你……你血口喷人!”梅津美治郎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他指著许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
许峰不再理他,而是转身,面向十一国法官,面向全世界的媒体。
“各位法官,各位先生们。”
“今天,我们在这里,审判的不仅仅是一个梅津美治郎,也不仅仅是土肥原贤二。”
“我们审判的,是一种思想,一种將侵略、屠杀、和反人类罪行,包装成『国家荣誉』和『军事需要』的,极端军国主义思想!”
“如果今天,我们认同了梅津美治郎的逻辑,那么明天,就会有无数个张津美治郎,李津美治郎,用同样冠冕堂皇的藉口,去犯下更加惨无人道的罪行!”
“他们会说,我只是在执行命令。”
“他们会说,我只是为了我的国家。”
“他们会说,战爭,本来就是残酷的。”
“但是,他们忘了!”许峰的声音在庄严的法庭上空迴荡,振聋发聵,“战爭,不能摧毁人性的底线!国家,不能成为罪恶的庇护所!”
“731部队的罪行,不是战爭行为,那是彻头彻尾的,有组织的,系统性的屠杀!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最丑陋的一页!”
“今天,我请求法庭,不要再纠结於某个人的责任。”
许峰举起了手中的日记和胶捲。
“我请求法庭,將731部队,作为一个整体,一个犯罪组织,进行单独立案,彻底调查!”
“我请求法庭,向全世界发布通缉令,將所有与731部队有关的人员,无论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无论他们被谁庇护,全部缉拿归案,接受正义的审判!”
“这,才是对那数以万计的,无辜死难者的,唯一告慰!”
说完,他向审判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法庭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许峰这番慷慨激昂,却又逻辑严密的陈词,深深地震撼了。
他没有纠缠於梅津美治郎的个人罪责,而是直接釜底抽薪,要求將整个731部队,钉在歷史的耻辱柱上。
这是一个无比高明,也无比决绝的阳谋。
梅汝璈看著许峰的背影,眼眶再次湿润。
他知道,许峰为龙国,为这场审判,爭取到了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胜机。
首席检察官季南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身旁的助手,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检察官先生,不能答应他。731部队的技术资料,对我们至关重要……”
季南抬起手,制止了助手的话。
他的目光,扫过记者席上那些闪烁的闪光灯,扫过旁听席上一双双愤怒的眼睛。
他知道,在这样確凿的证据面前,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如果他再试图包庇,那么镁国在战后苦心经营的“正义解放者”的形象,將会彻底破產。
那將是一场无法估量的政治灾难。
审判长韦伯爵士,与其他十国法官进行了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
“咚!”
法槌落下,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
“本法庭宣布。”
韦伯爵士站起身,用他那带著浓重英伦口音的英语,宣布了最终的决定。
“鑑於检方提供的新证据,其內容骇人听闻,性质极其恶劣。”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决定,將『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即731部队,所涉及的反人类罪行,从本次甲级战犯审判中剥离,另立专案,进行独立审理。”
“法庭將即刻成立特別调查委员会,並授权盟军最高司令部,对所有涉案人员,展开全球范围內的调查与抓捕。”
“休庭!”
判决宣布的那一刻,被告席上的梅津美治郎,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气,轰然坐倒在椅子上。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本想金蝉脱壳,却没想到,许峰的目標,根本就不是他这条蝉,而是他们整个罪恶的巢穴。
许峰静静地听完判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已经是目前这种复杂的政治环境下,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结果。
他將桌上的日记和胶捲,重新装回公文包,然后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向法庭外走去。
他没有看梅汝璈,也没有看那些失魂落魄的战犯。
这一局,他贏了。
但正如他所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法庭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喧囂。
东京午后的阳光,带著一丝暖意,照在许峰的脸上。
他微微眯起眼睛,这光线让他有些不適,仿佛是从一个漫长而黑暗的隧道里,终於走了出来。
“许峰同志!”
向哲浚快步追了上来,脸上的兴奋之色怎么也掩盖不住。他一把抓住许峰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漂亮!真是太漂亮了!你那手釜底抽薪,直接把那帮混蛋的后路全给断了!”
许峰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脚步没有停下。
“这只是个开始。”
向哲浚脸上的笑容一滯,隨即化为凝重。“我们明白。镁国人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但今天,你已经为我们劈开了最坚硬的壁垒。”他用力拍了拍许峰的肩膀:“剩下的路,我们就是用血肉去填,也一定走下去!”
许峰“嗯”了一声,目光望向远方。
“梅法官呢?”
“正在和季南交涉,办理证据的交接手续。他让我转告你,你为国家,立下了不世之功!让你务必去办公室等他。”
许峰沉默片刻,改变了方向。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