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三百年风雨,实亡於今夜
轰隆粗如山峰的雷柱没有任何预兆的当空劈下,將整座天地都化为炽白色。
京城参差十万户,皆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就连远处的玉台山,都能看见一道几乎要连通天地的雷柱。
后世谓乾帝无德,上苍才以雷罚之;亦有传言称承元末年有邪崇入京,孝安太后於皇城朝露台慟哭,天地念之,遂降以神罚。
但无人知晓的是,雷云中还有一老道,面朝皇城方向抹了几把泪,却怎么也抹不乾净他本想像孙女最爱读的志怪小说里写的那样当一回真正的神仙,最好再喊几句贫道自龙虎山而来,今日欲斩妖除魔云云。
但最后,老道只是小声念叻了几句:
“縹緲,爷爷功德圆满,要到天上当神仙咯。”
“你以后一个人也莫要忘了修道,爷爷会在天上看著你的,但也不要修成爷爷这样,实在觉得累了不修也行。”
“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穿衣裳,人世间没几个真正靠得住的,莫要被人骗了,爷爷好怕你一个人挨欺负、好怕你过得不好,縹緲———”
我以抬手引玄雷,觉来已是双泪垂。
煌煌天威下,御道之上的三千余精骑几乎一役而没,原地只余一道深达丈许的天坑。
这有如神跡的一幕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眾人心头。
御马监眾多甲士眼神先是惊惧,很快又转变成几近虔诚的狂热,纷纷翻身下马,单膝跪拜。
哗啦啦一甲片碰撞的声音如潮水般连绵不绝。
高台之上的苏巧巧同样目光骇然,看了看远处的天坑,又看了看万甲簇拥的夜絳珠膛目结舌。
只有立於百道台阶之上的姬天乾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冷冷降下目光,看向天坑边缘的那袭明黄身影。
许是那粗如小山的雷霆过於骇人,直到现在才有人注意到这头老龙似乎並未葬身其中。
同为人间圣者,景帝姬青元的境界甚至还要比那假借天象才能引雷的老道夯实不少,自然不可能一役而没。
但他的脸色依旧难看到了极点,不光是因为身后三千精骑近乎於全灭,更因为老道这一手直接毁去了他的运数。
天地冥冥有气运一说,天潢贵胃是命、布衣黔首亦是命。
命里若是有富贵,不肖伸手,功名利禄亦会纷至沓来,而命里若是没有,即便付出数倍於常人的努力,也不见得就能功成名就。
景帝本已失了称帝的气数,是在皇陵蛰伏十年,才一点点篡夺了回来。
但他能以人力克天数,齐姓老道自然也能以天象拨乱反正,拼的无非是各自的底蕴和手段罢了。
姬青元没了三千精骑,更失了气数,自然也没了先前的底气。
他看著台阶之上的年轻天子,强压胸中怒火,沉声道:
“朕確实小了齐道玄此人,但他这一手用在朕身上未免有些可惜。”
“凉州那个老怪物已经油尽灯枯,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盼著这一天?”
“別的不提,北边那个疯女人当年就已经半只脚踏入圣境,她可比朕绝情多了,朕若是不出手,你要如何守这天下?”
姬天乾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那张一直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庞终於出现了一抹极冷的笑。
姬青元眯了眯眼眸,依旧没有动怒,只是宽慰道:
“朕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淑妃之事亦非朕一人之过,朕要立你为嗣,她就不得不做出牺牲。”
姬青元说完,顿了顿,又道:
“作为补偿,朕可以亲自为她守灵三年,再追封她为皇后、世享宗庙供奉,如何?”
姬青元已经將態度放低到了极致,本以为那年纪不大的少年怎么都该借驴下坡了,但姬天乾依旧是冷笑,似乎连一句话的气力都欠奉。
姬青元终於皱起了眉头,冷声道: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姬天乾还是不语,如点漆般的眼眸中甚至多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这下,反倒是姬青元有些投鼠忌器了。
大乾国运虽然衰落了不少,但终究没有彻底倾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想对姬天乾下手都得掂量一下,即便是圣人也不例外。
更何况他身上的气数本就被毁了个七七八八,要是再对姬天乾出手,这辈子恐怕都別想重登大宝了。
那齐姓老道一落子,便是打蛇打七寸,叫景帝恼火的同时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沉声道:
“朕知你不畏死,但逝者已逝,你真要为一个死了十来年的女子与朕死磕到底?”
姬天乾终於开口了:
“她不是旁人,而是朕的母妃,朕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给她赔命。”
姬青元眼神阴驁,声音也冷厉了起来:
“你身上尚有连心的蛊虫,朕死了你也要死,你当真捨得这天下?”
姬天乾还是不语。
景帝终於没了耐心。
他於暗处休养生息的这些年,宗人府和夜党一直是由姬天乾代掌。
这些年间,夜党掳掠青壮、网罗天下奇珍、乃至於追猎那些隱世的江湖高人,姬天乾称得上事事亲为无恶不作,甚至贪婪的截留了不少人丹为己用,就是面对姬鈺虎和夜絳珠两人都没留什么情面。
姬青元对此乐见其成,甚至真存了登仙后继续让其承继大统的心思。
但他现在才发现,姬天乾不是不恨他,只是从未在人前表露分毫罢了。
为什么?
朕给了你江山、甚至愿意给你一同登仙的机会,就为了一个工於心计,甚至不比一件漂亮衣裳好多少的女子,你就要逆朕?
景帝的眼眸彻底冷了下去,他看了远处的凤裙女子一眼,又看向台阶之上的姬天乾:
“你要执迷不悟,朕便先杀了夜絳珠,再杀姬鈺虎。”
“这皇位朕既然给了你,自然就有拿回来的办法,无非是多费些周折罢了。”
“白泰已经油尽灯枯,齐道玄这条老狗也爬不起来了,朕倒要看看你究竟要拿什么来挡一位陆地神仙!”
姬天乾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脑袋,遥遥望向了远处的天际。
夜絳珠魔下的御马监精甲在发现景帝並未葬身雷劫后短暂喧譁了下,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重新结出战阵,呈半弧形压了出去。
景帝见状冷哼一声,身形隨之拔地而起,直接以肉身撞穿百甲,將战阵撕出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於半空看去,就像有一尊恶神以血作笔,轻飘飘一挥,便在天地间勾勒出了一道猩红墨跡。
夜絳珠一袭金红凤袍,从始至终都是冷漠至极的神情,即便那头邪崇已经撕碎半座军阵而来,她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惧怕。
凉州有副耳熟能详的民谣,上到八十老叟,下至垂小儿都能哼唱两句,是一个青词诗人所作,词是这样的:
夜家儿郎马上弓,马下锋,死马背,死马旁,北凉儿也是夜家儿,北凉女也是夜家女,刀在手,甲在胸,家中阿娘莫要哭红了眼,儿有衣裳抵得了霜寒,家中小娘莫要摧断了肠,来生再伴你话家常,雪落毡房白,风啸雁阵歪,凉州千里月,唯照我將门郎。
夜絳珠眼眸冷厉,分明不通半点兵戈,依旧从马侧抽出了一桿长矛,拍马而去。
我夜家满门忠烈,何惧一老龙?
身后的甲士被其带动,群情激奋,一时竟形成了千甲齐冲的阵势。
潮头之上的那抹金红,在此刻浑然成了天地间最鲜艷的一抹顏色。
景帝姬青元震怒,遥遥便挥出一袖,要將那逆女子当空抽碎。
但千钧一髮之际,天地间却响起了一道清越的剑鸣声。
那於京郊玉台山一剑裂渊的男子再度抬手,只挥出一剑,便压退了不可一世的老龙。
轰隆一景帝姬青元如陨星般倒飞而去,一连贯穿数栋宫闕,直到勾住一处檐角,才堪堪止住去势,惊疑不定的望著远处那道黑袍身影。
白泰?
心中生出这一想法的瞬间,姬青元几乎要夺命而逃,可他很快又掐灭了这个想法,只是眼神警惕的盯看那陌生的神仙。
不同於景帝,夜絳珠和苏巧巧在看见那道黑袍身影的瞬间便瞪大了眼眸。
剑雨华一剑逼退对方后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又提剑杀了出去。
踏一周围离得近的甲士只听见一道微不可察的踏地声,眼前之人便消失在了原地,不过很快,他们就又听见了一道清脆的剑鸣声。
錚一併不如何惊天彻底,却一剑分开了东面的宫闕。
夜絳珠坐在马背上,遥遥望著那道稍纵即逝的黑袍身影,手中还著沉重的长矛。
好险。
又好不凑巧,她的红衣怎么就被打湿了呢?
高台之上的苏巧巧原本已是存了必死之心,这才破罐子破摔的跳出来大骂了一通,见到自家男人心中先是一喜,隨后便有些忧心起来。
她走出宫檐,抬手挡了挡细如牛毛的小雨,这才看向开始往台阶下走的姬天乾:
“你从什么时候盯上他的?”
“很早之前的事了,怕是没时间与幽妃娘娘细说。”
苏巧巧挑了挑眉头,又问了一句:
“你当真只想杀了景帝这条老狗?”
那年轻至极的皇帝在下一级台阶上顿了顿,而后抬起眼眸,看向了自皇城边缘而来的一袭银甲:
“可以的话,还想请幽妃娘娘替朕带几句话。”
“为何不自己去说?”
“朕已无顏见天下人。”
皇城东面的宫闕上,景帝姬青元再次被一剑斩中,透过破碎的袖袍,可见伤痕深可见骨。
他眼中的惊疑逐渐被恼怒取代:
“得道不易,阁下当真要与朕不死不休?”
回应姬青元的只有更凌冽的一剑。
两人从天上打到地下,一路撞穿宫闕无数,令景帝更加惊惧的是,即便他刻意將两人的爭斗往旁人身上引,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年轻神仙依旧连半分迟疑都没有,甚至出手更狠辣了几分。
姬青元常年养尊处优,单论与人搏杀的技艺甚至连寻常宗师都不如,欺负欺负寻常人还可以,一旦遇到同等境界的存在,便只能凭藉过人体魄苦苦支撑了,连还手都有些困难。
剑雨华试探性出了几剑,发现对方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耐打些的沙包后也就失了兴趣,再度挥出一剑。
此剑曾镇得万申仿徨,今日又伏一老龙。
景帝被一剑钉在地上,神情惊惧,眼眸中甚至有些茫然,不可置信的看著那神情冷峻的年轻人。
剑雨华想了想,还是道:
“求道如登山,我好歹靠自己爬到了半山腰,陛下却是躺在棺材里一步登天,根基用虚浮来形容都有些不合適。”
景帝终於失去了浑身的气力,苦涩一笑:
“朕方才才觉已达仙神之境,原来竟如此不堪。”
一句话说完,他顿了顿,又道:
“阁下可愿饶朕一条性命?”
在看见年轻男子摇头的举动后,景帝似乎也不觉得意外,只莫名嘆了一句:
“朕若是成了还没什么,如今功亏一簧,才觉得齐道玄死的有些可惜了。”
这头老龙在冷静下来后,居然像一个锚銖必较的妇人,著指头算起了得失,在发现篮子里少了个滴溜溜的鸡蛋后好不心痛,就差捶胸顿足了。
不过齐姓老道修了一辈子的道,临了有了登上云端的机会,似乎怎么做都不显得可惜,却又叫人惋惜。
那道瘦削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近前。
景帝看看那张还未完全褪尽稚气的面庞,现在倒觉得不只有三四分像,可能都有六七分了。
他终於嘆了一声:
“天乾,你贏了。”
“你做的太好了,一直到今夜之前,朕其实都未怀疑过你,就连你唤齐道玄到皇陵,朕也只当你是有別样的心思,没想到会到这一步。”
景帝说到这,顿了顿,最后又叮嘱了一声:
“血元之术终究是左道,日后还是莫要用了。”
景帝还算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结局,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性情有些孤僻的少年居然先一步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承元五年九月二十三,乾帝姬天乾於皇城自,告罪於天下。
至此,承元年间无数冤屈终於得以昭雪。
后世有太妃苏巧巧著《乾遗录》,言大乾自太祖皇帝起,歷经三百年风雨,虽后世才易,实亡於今夜矣。
其中还有一段老龙慟哭的典故,后人猜测万千,却始终不知其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