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搜山疑云
梦境。
夜色在山峦间缓缓铺展,如潮水般吞没了最后一线余光。
山路豌蜓狭窄,湿气从林间缓缓升起,缠绕著沉重的暮靄与脚下鬆软的泥土。
一支队伍正於夜中缓行。
前锋数人身披轻甲,披风紧束,手持短弓与短剑,脚步极轻,借著火把的光亮在前探路。
队伍主力则列成双列纵队缓步而上,人数约五六十,步伐却出奇一致。
披掛整齐,身负长剑与圆盾,多数身穿锁甲。
队尾亦有五六人留作后卫,时刻回望。
领头者骑马而行,马匹披覆黑布。
正是莱昂。
他勒马停在一段斜坡之上,居高望著前方沉入黑暗的山道。
他没出声,只將兜帽向后微揭,露出被风吹得微冷的脸。
遗命团的战士们列成紧密的队列,沉默行进。
马匹偶尔打个响鼻,沉重的鞍具在走动中吱呀轻响,但无人开口,也无嬉笑。
他们皆披著暗色斗篷,甲片藏於布衣之下,脚下的步伐稳中带慎。
即便並非行军作战,他们也不曾放鬆。
“再过两道弯,应该就能看见特罗斯基城堡的轮廓了。”一旁的万尼克低声说道,走至莱昂近前。
他语气中带著谨慎,“是否让斥候去前面探查一下情况?”
莱昂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向南侧山脊,思索了片刻,才低声道:“派两人,轻装,先別靠近正门。”
万尼克点头后迅速退下。
两名斥候没等招呼便已默默前出,火把也未携带,身影一闪即没入山林。
莱昂的目光却没有移开。
他望著那片山影深处,风声穿林而过,如远处低声絮语,令夜路更添一分沉重。
他知道特罗斯基城堡的地势,那是一座坐落於山岭之上的城堡,自山路正面远观,只见主楼塔影,背后却连著更广阔的山岭。
后方队伍依旧有序推进,无人出声。
偶有几人望向夜色深处的方向,却都很快收回目光。
不是恐惧,只是不安。
他们跟隨莱昂已有不短时日,知他带队来此必有原因,此行虽非战事,却绝不简单。
莱昂拍了拍马颈,缓步前行,语调不高,却传遍整个队列:“减速,保持列队。前方若有回报,我会下令。”
“是,团长。”
天色愈发阴沉,山风寒凉,林木高处传来几声夜鸟的短鸣。
他们继续前行,山道两侧林木愈发密集,
地面微微下陷,水跡斑驳,甚至偶有塌方的泥坑。
斥候留下的布条清晰地系在一根低垂枝上,暗示路径未偏。
前方山道隱隱开始转弯,夜色遮掩中难辨方位。
莱昂勒紧韁绳,向后抬了抬手,示意队伍暂缓。
他从马背上缓缓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队列。
队伍人数虽不算多,却秩序井然,不闻交谈,无人落队。
唯一用来照明,仅为十几支火把,每隔数人一支,由队列中的士兵高举,火光摇曳,如夜林中一条燃烧的火蛇,缓缓前行。
这支队伍,便是如今的遗命团。
自弗拉尼克一役后,旧日那支青涩稚嫩的佣兵团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真正经过火与血淬炼的利刃。
人虽不多,却皆精干而沉稳。
隨行的每一个人,都曾见过尸山血海,从未在战阵中退却。
夜风穿过树梢,带来枝叶低鸣。
行至一处山腹回折的路段,前方斥候突然现身。
他从树影中悄然掠出,身形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片刻后已抵达莱昂身侧,单膝跪地低声道:
“团长,前方约半里,已可望见特罗斯基城堡的轮廓。再翻过一段陡坡便到。”
莱昂微点了点头,未作声。
斗篷下的右手微动,按在腰间剑柄上。
“有异动吗?”他声音低沉。
斥候摇头:“未见异常。山路虽险,但没有伏击的跡象。只是天气愈发潮重,山风转向,不利行进。”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山腰侧有扎营的痕跡,但应该只是过路人所留,应非军队布防。”
莱昂沉默片刻,环顾四周林影,又看向队尾。
確认队伍未受拖延,才轻声道:
“再行至坡前一百步整队。火把留半数,其余熄灭。”
话音刚落,万尼克早已挥手,命令层层传达而下。
半数火把被一一按入泥地。
队伍继续前进,却更沉静,如黑影般融入山林,不再有火光指引,唯凭习惯与彼此脚步推进。
山路逐渐陡峭,树木稀疏,林间视野稍开。
队伍未有停顿,仿佛早已习惯夜行之苦,步伐如旧,偶有小声咳嗽,也迅速被掩去。
高处的山脊线逐渐清晰,隱有一道墨黑轮廓横亘天际。
那便是特罗斯基城堡背靠的山体。
莱昂忽然一顿,前方路口已至坡前,他抬手示意,队伍停了下来。
城堡,已近在哭尺。
“原地整队。”莱昂勒停战马,语声不高,却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遗命团的战士们迅速就位,散列於林中斜坡上,火把悉数熄灭,仅留极微星点,掩於盾后,照见彼此轮廓。
斥候悄然散开,前出巡视。
队伍陷入一片沉默,只余锁甲轻响声。
山脊线尽头,一道模糊的黑影横陈於夜色之中一一那是特罗斯基。
即便隔著夜色,也能看见其主塔高耸,石墙连结山体,插入天幕。
堡垒背靠整座山脊,前后皆为陡崖,仅有这一条山路可供通行。
易守难攻,且天然屏障环伺,
若非必须,绝无军队会轻举妄动前来犯险,
而此刻,一支数十人的小队,正悄无声息潜行至它的门前。
就在这时,前方的树影间,一名斥候再次疾步而归。
“团长。”
他俯身靠近,低声道:“后山———有火光。”
莱昂眼神一动。
斥候迅速补充道:“不是普通火光,是大片的火把,错落而动,约在山后高坡。”
“有多少人?”
“看不清具体,但火把应有数十支,在有组织地移动。”
“看得清是什么人吗?”
“距离太远,雾重,难辨。”
莱昂缓缓坐直。
他將目光从斥候身上移开,望向那片黑压压的山岭。
火光未见,但空气中的焦味却已隨著风悄然扩散,带著异样的躁动。
万尼克靠前一步,低声道:“需要我引两翼布防吗?”
“不。”莱昂看了他一眼,声音沉下去,“我们是来探明情况的,不是来战斗的。”
他顿了顿,眼神向山下掠去。
“再近一些,別惊动他们。”
话音落下,他拨马向前,余下队伍如潮水一般悄然隨行。
火把未燃,整支小队缓缓向特罗斯基城堡的后山逼近,在夜色中无声无息。
仅有那山后越发浓重的焦味与偶尔被风吹来的低语,提醒他们,这片山林之中,还有別人在走动一一也许是守卫,也许是—觅食的野兽。
回到数日前那是在他们剿灭了弗拉尼克的敌人营地以后。
那场战斗虽然胜利了,却並不算轻鬆。
莱昂当时正坐在营地帐篷內,手中摊著一幅地图,目光停在其中一处被红笔圈出的標记上。
那是他接下来打算带著遗命团去的地方一一库腾堡,或者说,西格斯蒙德所在之地。
但正当莱昂还在思索之时。
便有一队骑土风尘僕僕而来,
为首者正是拉德季与拉泰的执政瀚纳什。
他们披著沾满泥污的斗篷,一进营地便顾不上休整,径直快步赶向莱昂的营帐。
莱昂尚未来得及起身,瀚纳什便已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莱昂,我们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话音刚落,拉德季便紧接著补充道:
“卡蓬少主·几天前被瀚纳什大人派往特罗斯基城堡送信。他本应在完成任务后立刻返回拉泰。”
“可问题就在这儿,”瀚纳什接道,“至今他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莱昂眉头微,语气平稳:“这段路,正常情况下需要多久?”
“从拉泰到特罗斯基,”拉德季回答,“若一路顺利,两天足够。”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明显沉了几分:“在来找你之前,我们还派了一位名叫古德温的神父前往特罗斯基探查情况。可我们总觉得不安—·所以最终,还是决定来麻烦你。”
营帐內一时无言。
莱昂缓缓低头,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
他的指尖拂过那片山岭间的地名一一特罗斯基。
那是一座陌生的古堡,地势偏僻,林道错杂,若在途中出事,传信和搜救都会困难重重。
一丝异样的感觉悄然涌上莱昂心头。
没有人比他更懂“送信”意味著什么。
他也曾背负命令,孤身上路送信,险些丧命。
梦中的烈火与呼喊、现实中的血泊与奔逃一一那些混杂在意识边缘的过往,在这一刻,竟出奇地清晰。
这不是一桩寻常的求助。
那是一个与他並肩杀敌、曾在夜袭时偷偷隨行的少年贵族。
他身上还有年少轻狂,也已有了责任与担当的影子。
莱昂从未將其视作纯粹的麻烦,相反,那少年身上那种未经雕琢的火,曾一度令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如今,这团火似乎熄了。
而他必须去確认一一它是否还在。
他静静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念头,缓缓抬头,直视眼前两人。
“我会去的。”
“人没死之前,就该把他当活的。”
思绪归位,夜风仍未停歇。
莱昂抬头望向夜空,星月早已悬掛於天顶,而云层正在缓缓聚拢,遮蔽光辉。
马侧传来一声轻咳,是万尼克归队,身后紧跟著一名斥候。
斥候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一丝警惕:“报告团长一一前方那些人———似乎在搜寻什么。”
“搜寻?”万尼克微微挑眉,顺著斥候目光望向后山的黑暗。
斥候点头,低声补充道:“人数不少,从轮廓看,未著重甲,大多是皮甲或斗篷装束,行动较快。”
莱昂沉默片刻,指节缓缓叩击著马鞍边缘。
“他们是在找人。”他终於开口。
“而且———他们在找的,很可能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汉斯?”万尼克皱眉,“可他不是被派去送信的吗?怎么会落到被人在深夜里搜山的地步?”
莱昂没有直接作答。
他的手缓缓覆上腰侧剑柄,指尖贴著剑鞘边缘,轻轻摩了一圈。
拉泰的这位少主,虽然自负、轻洮,却也聪明,並非无能之辈。
特罗斯基城堡距离拉泰不过两日路程,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无故滯留至今,更不会音讯全无。
若真出了事,恐怕不是迷路或意外,而是途中生变。
而若变故就发生在特罗斯基城堡一一那么,他很可能还未离开这片区域。
“先別接近城堡正门。”莱昂低声下令,“我们向后山靠近,观察动静。”
万尼克沉声追问道:“若是他们发现我们?”
莱昂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带著某种无法动摇的决断:“若他们不是在找我们的人,我们便当夜行山林,无须交涉。”
“可他们若真是在找汉斯他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万尼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小队隨即分散为三组,按既定方向从不同山道接近后山,保持错位编队,以利观察与撤退。
隨著距离拉近,后山的地势愈发清晰。
那是一片紧贴特罗斯基背侧的山岭,地势较高却不陡峭,与主堡不过一山之隔。
从上望下,城堡与山麓尽收眼底,若有人在此设伏或监视,可控全局。
也正因此,任何在夜晚出现在这片山地的行踪,格外刺目。
风势愈冷,林木籟响。
天边星光渐隱,浓云不动声色地吞没夜空。
前方火点开始浮现,山中人影来回穿行,如同火光下游走的影子,在夜林中显得诡异异常。
莱昂望著那些火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能分辨出那种节奏一一他们不是巡逻,不是搜猎。
他们是在找人。
不知从何时起,这夜已不再沉寂,而是如深水之下缓缓翻涌的黑潮,一切都在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