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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执剑者
    第237章 执剑者
    演练结束后的第三日,一封烫金的军务函由专人送抵王都內城,
    那是莱昂亲笔签署的文书,火漆封口上印著维斯子爵与第七军团军团长的双重纹章。
    收信的是王国军事学院。
    信文內容简短而清晰:第七军团组建伊始,急缺骨干军官,特请求学院优先调配本届成绩排名前列、具备实战潜力的中高级学员前来报到试用,请在五日內给予回復,並由军务厅派人员协助甄选。
    而在营地中,莱昂已经展开了另一项工作一一战场老兵的復召与筛选。
    这一天,他未穿披风,也未站高台,只带著两名亲兵,亲自走入了营区南侧最杂乱的一片帐区。
    那里住著大多数基层土兵与刚刚徵召的新兵,也夹杂著一些伤愈復出的前线老兵,甚至还有被军务厅塞进来的“员”,號称老兵实则从未真正参与战斗。
    他走得极慢,在每一帐都停留,翻阅名册,亲自对照。
    每见到一个真正来自战场、有真正伤疤、有实际军功记录的士兵,便当场点名、记號,命其备录归档,待后统一召集试训。
    这一行为震动了营地。
    一个高贵的子爵、军团长,竟亲自下营查兵?而且不带仪仗、不带號令,仅有两名亲兵跟隨?
    不少老兵起初都以为是玩笑,直到他们被点到名字,被亲自询问:“你在哪场仗负伤?你指挥过多少人?在维尔顿还是在哪里?是在维尔顿的哪段城区?”
    面对这些刁钻问题,真正从南境前线回来的战士答得上,也答得对。
    而一些所谓“老兵”的冒名者,一个个说不出地名、讲不出战场详情,当场脸色惨白,被勒令脱甲离营,送交军务厅覆审。
    至傍晚,莱昂已走遍营区的几乎所有营帐,手中的笔记本上密密写满了姓名。
    这些老兵来自西境、南境,有的曾在兽人攻城中重伤,有的原本濒死却奇蹟生还,在原先所在的部队被解散后流落他处,如今被他一个个查明。
    他停在最后一座营帐外,望著眼前一名正在磨斧的老兵。
    那人鬚髮斑白,神色苍老,一眼看去已不像还能持剑上阵的模样。
    但当他起身敬礼时,姿態却笔挺端正。
    “你叫什么?”莱昂问。
    “沃克,原中央军团第一重步兵团矛兵,现归入第七军团第一营队。”
    “伤在哪里?”
    “在维尔顿时,一头畜生挥斧砍在了我左肩,差点把我连盾带人一块剎了。不过好在命大没死,熬了下来。伤疤还在,力气是小了些,但举盾刺矛还撑得住。”
    莱昂注视了他数息。
    “明早来营帐,我亲自试你一场。”
    老兵愣住,旋即抱拳行礼:“是。”
    夜色渐深。
    第七军团主帐內中,烛火照亮了掛於墙上的军图,现有的七个连队驻扎位置已用红笔圈点整理。
    莱昂坐於军桌前,亲自翻阅今日名册与伤残復归人员名单,笔下不时添字批註。
    一名军官入內,低声稟报导:“军事学院来信了。”
    莱昂抬头,接过信函。
    王国军事学院在回覆中表示:已接令,当日起从本届学员中挑选出五十名优秀毕业生,愿赴第七军团实训一月,若能胜任,则正式转任军官。另附学员名册与各人战技、学识评估评分。
    他看完,默默將信收入案下,起身走到帐门边。
    夜风拂帐,远处营地传来断续的操练声一一那是他昨日擢升的老兵雷克正在夜训,亲自操练一批愿意加练的骨干成员。
    而营中,还有数百上千的徵募新兵等待训练、等待归属。
    “.—才刚刚开始。”
    他轻声说,眼中没有疲惫,只有冷静的期待。
    天光清朗,晨雾未散。
    第七军团营地外,一列马车缓缓驶来,银白王徽在车帘上隱约可见,十几名王都禁卫骑士骑著披掛银鳞甲的战马前后护卫,一路行至营门。
    最前方的骑士举起王室旗帜,高声通报:
    “王国长公主薇拉殿下,奉王命前来探望第七军团新军建制!”
    营门守卫见状,匆忙敬礼,奔入营中通报,
    不多时,营帐前方主道上响起急促步声,莱昂身披简练战袍快步而出。
    他眉宇未改军中冷肃,步伐却因来者身份而隱隱收敛。
    马车停下。
    车帘轻掀,一袭天蓝束腰长裙出现在晨风中,月白披肩落於肩后,银缎刺绣淡淡折光,身形纤细却不显柔弱。
    薇拉·温莎。
    公主缓步踏下车阶,裙摆微扬。
    在望见莱昂的那一刻,她足下微顿,眼中似有波澜,旋即收敛情绪,露出一抹久违的浅笑。
    “好久不见,莱昂。”她轻声道,语气温和却带著几分复杂。
    莱昂站在原地,神情平静。
    “您不该来这里,殿下。”他的声音平稳而克制。
    薇拉向前走了半步,声音低了些:“你现在称我“殿下”了?”
    莱昂目光微凝,却未移开,只是答道:“这里是军营,不適合您。”
    她抬眸与他对视,眸光清亮,声音不再轻柔,而是带著一丝执著:“我此行,是代表王室而来。”
    言罢,两人之间陷入片刻沉默。
    军营中已有不少士兵停下动作,练兵场上的教官与士兵纷纷朝此处投来目光。
    列队的亲兵也已半围上前,场面渐显拥挤。
    莱昂皱眉,对身旁军官低声道:“清场,操练照常。不许围观。”
    军官应声而去,不多时,营地重归节奏,尘沙再起,喊声与踏步声重新响彻旷地。
    围拢的人群逐渐散开,禁卫骑士与亲兵们也自觉退后,只留两人佇立在晨光之下。
    四目交会,短短数息。
    “我带来了父王的信,还有你的礼物。”
    薇拉走近一步,將一卷封蜡文书递出,“你受封的礼仪太过匆忙简略,父王说这些东西,是你应得的补偿。”
    莱昂接过,却未拆开,只淡淡道:“我不需要补偿。”
    “可你是维斯子爵,是第七军团的军团长,”她语气微扬,像是在提醒,“你必须收下。”
    莱昂没有爭辩,只是点头,將信收起。
    他侧身让出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军帐简陋,还请见谅。”
    “我不在意。”她微笑著走过他身侧,披肩在肩头轻摆,“我来是探望旧人,又不是前来视察。”
    二人一前一后踏入营帐。
    帐內陈设极简。粗木桌椅因连日湿气而微显变形,几幅未收卷的地图凌乱铺展,边角浸著雨痕,军务卷宗叠不齐,显然是方才才草草翻阅过。
    唯一象徵身份之物,孤零零地掛在一旁盔架之上一一白焰披风,银线刺绣泛著黯淡微光,仿佛在提醒这个营帐的主人的身份已与从前天差地远。
    薇拉驻足扫视一圈,神情微异,最后目光落在那披风上。
    她轻声开口:“你还没穿上它?”
    莱昂走至桌旁,將方才的文书放下,头也未抬:“那披风太过扎眼了。”
    薇拉目光微动,轻声道:“可你如今已不再是昔日的无名骑士。你是国王亲自册封的子爵,是第七军团的军团长,是王国的新贵。”
    她缓缓走近两步,注视著他的背影:“你代表的,已经不只是你自己了。你若都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你要让旁人怎么信你,怎么服你?”
    莱昂抬起眼,看向那件披风。
    “我从不靠衣物夺人。”他平静地说。
    薇拉终於走到他面前,抬起头与他对视,语气忽而凌厉一瞬:“那你靠什么?靠剑?靠斩首?
    靠血染旌旗?靠杀伐立威?靠让所有人怕你?”
    帐布微颤,寒风灌入,却压不过这忽然逼近的质问。
    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莱昂,你不能只用一种方式带兵—你不是一柄杀人之剑,你是统军之帅。”
    莱昂没有立即回话,他眼中的锋芒微收,却依旧无惧对望。
    沉默在帐中盘桓,像是两人之间横亘了太久的距离。
    良久,莱昂低声道:“我正在选人,重建规矩。但军队就是军队,有它自己的节奏。我不会让你介入进来。”
    薇拉的眼睫微颤,却没有退让。
    “我没有想插手。”她的声音轻了些,却带著一丝难以忽视的倔强,“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好,是不是还是那个不肯低头、不肯屈服的莱昂。”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你离开王都之后,我听到了太多传闻。哈卡尔要塞的血战、维尔顿会战的惨烈、西境的防卫反击-你走过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那些战役,每一场都不该是你一个人去扛。”
    莱昂沉默地走到侧旁的木桌边,从瓦罐中倒了杯水,亲手递到她面前,举止克制,没有作答。
    杯中水已凉,像是许多话未说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
    薇拉接过,未急著饮下,只望著他的脸,眼神中带著几分复杂。
    “你变了。”她轻声道。
    “你也变了。”莱昂回望著她,语调平稳如旧“我们都不再是,曾经赶往王都路上的那两个人了。”
    薇拉一愣,隨即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原来你还记得啊—-那时候,我可救过你一命。”
    莱昂没有笑,只是静静站著。
    “我不会忘记的。”他说。
    这一句如同石落潭面,激不起什么回音,却极沉极重。
    薇拉望著他的背影,许久未动。
    那份曾经的少年锐意,已被洗去太多锋芒,却化作了另一种更加难以言说的深沉。
    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將隨身包裹轻轻放上桌案。
    “这是父王命人亲自准备的。”她轻声道,“上一次授勋典礼太过匆忙。父王说,那些荣耀该有仪式,而这些一一才是你真正应得的。”
    莱昂看了一眼那包裹,沉默片刻,开口:“我会收下。”
    他顿了顿,又道:“但这不是我来王都的理由。”
    “那是为什么?”她目光轻垂,轻声追问。
    “为了让那些在战火中被兽人屠戮的人,有一个交代。”
    帐中一时无言。
    许久,薇拉才再次开口,语气温柔如水:“莱昂——我知道你不愿听这些。但你该让自己有一点喘息的时间。”
    “喘息,换不来胜利。”他答得简短而坚定。
    “可你已经贏了。”她轻声说,眼神望著他,像在劝慰。
    “还不够,远远不够。”莱昂望著她,神情无比清醒,“兽人没有覆灭,王国仍未安稳,我也尚未握住我真正需要的力量。”
    薇拉垂下眼帘,良久才低声道:“你一直都是这样。”
    “什么样?”
    “把所有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她微微一笑,声音里却没有多少笑意,“哪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也还是试图把我拒在帐外。”
    莱昂沉默片刻,终未回应。
    薇拉缓缓站起身,步至他身旁,语气缓了些:“父王希望你能进入王国军事学院深造,同时將你的实战经验传授给学员。王都將为你提供你所需的一切资源与支持·你愿意吗?”
    莱昂点头:“我会按令准时报到。”
    “你真的愿意留在王都?”薇拉轻声问道,像是早知答案,又像在確认某种期盼。
    “为了將来那一战。”莱昂答得毫不犹豫。
    薇拉轻轻嘆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那如果不是为了战爭呢?”
    帐中再次归於寂静。
    良久,薇拉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问了。”
    薇拉移开视线,望向帐外不远处的训练场,眼神温柔却带著一丝说不出的忧鬱,“我来这不是为了干涉你的军务.只是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看看你—是否真的准备好了承担更多。”
    她站在他对面,目光凝视著坐著的他,语气不再似王室公主,而像一位昔日同行者的提醒:
    “莱昂,你已不只是个剑士了。”
    “你是王国第七军团的军团长,是未来王国与兽人决战的执剑者之一。”
    她略微顿了顿,缓缓补上一句:“你若有什么需要,可以让人来找我。”
    莱昂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好。”
    帐內再无他言。
    薇拉眼神微动,唇角紧抿,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將信与包裹留在桌上,转身离去。
    莱昂送她至帐外,一如迎她来时那般,沉默无言。
    马车已在外等候,车帘半卷,薇拉上车前忽然回头,声音轻得只够他一人听见:
    “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只是,不希望你也一样。”
    说罢,她缓缓登车,车帘垂落,银纹隨风而动,
    马蹄声渐远。
    莱昂站在风中,目送马车离去,久久未动。
    暮色將至,晚风穿过营地未完工的围柵,带来些许草木潮气。
    营中已点起火炬,岗哨巡逻的步声在夜色中清晰可闻。
    比起白日时的混乱嘈杂,此时这里终於稍显安定。
    莱昂独自回到主帐。
    屋中只余他一人,薇拉留下的信与包裹静静摆在桌案中央,密封未动,仿佛也在等待他触碰。
    他在桌前坐下,手指搭在那枚白金印戒上良久,终是鬆开,转身拉开帐门,望向外头尚在训练的士兵。
    此刻场地上仍有一支小队在苦练短兵突击,
    铁靴踏地声整齐而沉重,几名负责操演的老兵在场边喝令,火光映出一张张汗水与疲惫交织的脸。
    他静静看著,直到最后一轮演练结束,士兵们列队退场。
    而他依旧站著,未发一言。
    直到一名军官匆匆走来,神色略显犹豫。
    “元帅阁下,今天王都来的信使带了新一批人名单,有不少勛贵子弟一一”
    “收下。”莱昂打断他,“按我之前立下的规矩办。”
    那名军官欲言又止。
    “我知道。”莱昂冷笑道,“又有几位贵族亲自递了信,说他们的儿子『宜將作团將之任”。”
    “但我们第七军团不是养王都废人的地方。”他望向远处的营地边界,“让他们学会自己磨破双手,能在训练中坚持下来再谈指挥。”
    “明白。”军官点头,退下。
    夜更深,帐內烛火微跳。
    莱昂终於重新坐回案前,拆开那份国王的手諭。
    內中果然是关於军事学院的进一步安排:准予其以实战英雄的身份前往王国军事学院旁听进修、可隨时调阅战例、进入高阶教员课程,同时另附手諭一封,授权他调取王都卫成营现役军官三十名,作为第七军团的初期军官编制补充。
    莱昂並未多言,只將纸卷搁於案侧,又拆开薇拉所带的包裹。
    厚实的牛皮卷囊內,安静地躺著几份以王室印章封口的文书。
    他一一展开。
    三份地契,署名清晰,標註著王都西郊三处庄园,林地、马、石屋俱全。
    一份为王都城內一处府邸,位於內城西街,附带钥匙与地契。
    最后,是一纸王国財政厅出具的金券,上书“准兑瓦伦西亚王国金幣五千枚”,盖有金库印章,下附王室印章。
    莱昂收起物什,一一放入铁箱,锁上。
    直到夜已深沉,外头火把一盏盏熄灭,他方才披上斗篷,悄然步出营帐。
    他走向边缘岗哨,站在营地尽头,远眺王都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城墙后是无数人间烟火、权力纷爭、贵胃宴饮。
    而他,却寧愿守在这尚未成形的军营中。
    他忽地想起薇拉白日所说的那句话“不希望你也一样孤独。”
    他不是没听懂,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今回望,往昔与薇拉同行的那些时日,已仿若隔世。
    而今独自登高,唯余满身风雪。
    脚步声传来。
    他转身,却只是一名负责夜巡的小队长,远远见他立於岗哨边,躬身行礼,未敢打扰,
    莱昂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夜风再起,星光洒落在他身上,凉意沁骨,不带一丝温度。
    营地已沉入黑暗,唯有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迴响一一缓慢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