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哈卡尔之战(四)
黄昏已至,日头如血,残阳斜照在哈卡尔要塞南面的城墙之上,將整道灰石城墙染上一层诡异的暗红,仿佛血丝从石缝中渗出,浸满每一寸砖面。
但实际上,此刻的城墙,也確实已经被鲜血浸透、残肢遍地,
从午后开始的攻城战,已持续了整整数个时辰。
浓烟仍在空中盘旋未散,焦臭的气味在战场上徘徊不散,那是兽人与人类尸体被焚烧后的味道,灼热而呛人。
哈卡尔要塞南面城墙之上,残破的垛口间散落著破裂的盾牌与残弓断矢,鲜血在石缝中结出暗褐色的痕跡,铁锈与油脂混杂的腥味瀰漫在每一道呼吸之间。
“弓弩手后撤!下一批接替一一快!”
“鉤索都砍乾净了没有?確认一下!”
“滚石暂缓,集中把火油罐先搬上来!”
呼喊、喘息、怒吼在垛口之间迴荡,一道接一道的命令迅速传递。
士兵们交替奔走,迅速换防。
这已是今日的第四轮换防,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眼神却仍在警惕地盯著墙下。
昨日,在面对兽人匆匆发起的进攻时,只是第一批次的四支连队便轻鬆將其击退,杀伤了大量兽人。
但今日不同。
兽人们製作了大量的木盾,用以格挡人类守军的箭矢,並且攻城梯数量较之昨日倍增,还凭藉兵力优势分批轮流进攻。
负责南面城墙防守的所有守军,共三个批次,十二支连队,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已尽数轮番登墙作战了,连原本驻守北面城墙的三个连队守军现在都被调来南面城墙替换防守了。
所有的能战之人都被尽数调派使用,甚至连辅兵营都曾在搬运物资、支援城墙上的白刃战中拼杀过。
凡能战者,无一閒置。
而在兽人第三批携带攻城梯部队再度发起衝锋前,莱昂魔下的第四连队也终於完成与另一支连队的换防。
伤员们被送往后方伤兵营,战士们疲惫沉默地返回营房,接受修整与休息。
唯有莱昂,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城墙。
他的板甲上血跡斑驳,有些是敌人的,有些是同袍的,甚至也可能有自己的。
他早已换下初战时那套几近损毁的旧甲,披上了军械库为他新配的一套复合板甲,可此刻,这副新申也已遍布战痕。
护肩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战斧劈痕,边缘的金属被生生扯开。
臂甲与护手之间的缝隙被血渍涂抹得难以分辨原色。
披风早在一次突袭中被撕裂成两段,如残破的旗帜般在风中飘扬。
莱昂手中的长剑上仍滴著血,左手则握著一面从一名倒下士兵身上拾来的圆盾,边缘残缺,中心凹陷,却仍可抵挡一次致命的斧击。
他整个人靠在一处城垛旁,安静地如同一座雕像,一动不动,承受著南面吹来的风压与杀意。
费尔南气喘吁吁地走上墙头,身上的盔甲也已沾满血泥,神情疲惫。
他看了莱昂一眼,皱眉低声道:
“你该下去歇一口气了,莱昂。你已经守了半天了,整整十二个连队都轮换过一遍了,你还在这城墙上站著。”
“我还能挥剑。”
莱昂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声音略显沙哑。
费尔南沉默半响,最终也没再劝。
他知道,莱昂留在这座城墙上的理由,不止是因为职责或荣耀一一还有仇恨。
那份仇恨比钢铁更冷硬,比烈焰更炽热,唯有在斩杀兽人时,才能让他稍感心安。
“火油罐剩的还多吗?”莱昂忽然出声他没转头,仍然望著远方的兽人营寨。
费尔南先是一证,旋即眉头微皱:“—不多了。”
他犹豫片刻,才低声补了一句:“今天能守下来,全靠用火油罐强挡。”
“但是物资的消耗速度远比我们预计得更快。”他说著,看了一眼旁边靠墙坐下的一名火油手那人满脸灰尘,脸颊还有未擦乾净的血跡,双臂瘫垂,几乎提不起一旁的火油罐。
原本负责这段城墙火油拋投的一个骑土小队,三十人里只剩下十几人还在城墙上,其余人要么战死,要么重伤,要么因体力不支而退下。
“火油不能断。”莱昂依旧未动,只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摩。
“一旦让那些东西毫无阻碍地靠近城墙·—普通士兵根本没办法抵挡。”“
那些爬上城墙的野兽,力大如牛,斧落如雷,几乎每一击都能破盾裂骨。
没有火油的封锁,短短几轮白刃战,就能让整条防线崩成缺口,只有靠掌握了超凡之力的正式骑士拼死反击才能夺回防线。
“我明白。”费尔南轻嘆,眼神沉了下去,“但你也应该清楚,今天的消耗远超昨日。照这样消耗下去——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他声音放低了些,却依旧不掩那股忧虑。
莱昂终於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费尔南说的是事实一他们的战术没有错误,每一轮火力覆盖都压得恰到好处,每一次拋投都精准命中。
可问题不在策略。
而在於现实。
—
一敌人太多了。
不仅多,还死战不退,哪怕烈焰灼身、长矛穿胸,依然嘶吼著扑上来。
更糟糕的是,每一个兽人战士的战斗力,几乎都能轻鬆压制多名人类士兵。
今天的攻势,与昨日截然不同,这些兽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儘快攀上这座石墙,攻占这座要塞。
他们在攻城梯倒下的地方重新立起下一架梯子,在火油焚烧过的焦土中继续推进,在鉤索被斩断之后再次投掷。
—
这种不死不休的蚁附攻势,正一寸一寸地將整座哈卡尔要塞的守军推向崩溃边缘。
远处鼓声又起,低沉有力,带著一种苍茫粗獷的原始气息,那是兽人的战鼓,
费尔南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看著远处正缓缓回归营寨的兽人军阵。
“你知道吗?”他声音沙哑,“如果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我还真不信这些野兽会战术轮番、会节奏推进、会分批压阵—他们不是只知道豪叫和衝锋的无脑野兽。”
费尔南说完这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將这半天以来积压在胸腔里的惊怒与疲惫一併吐出。
而远方那沉稳、低沉的鼓声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战至黄昏时分后,兽人们缓缓退回了他们的营寨之中。
南墙下方的原野,终於第一次在今日的战斗中恢復了短暂的静默。
唯有火焰仍在烧。
几架被点燃的攻城梯尚未彻底燃尽,带著火星的残骸斜倚在墙根处。
倒塌的梯架、残碎的盾板、死去的兽人与人类土兵的尸骸混杂在一起,焦臭与血腥味隨风爬上墙头,扑面而来。
费尔南皱了皱眉,转过头望向莱昂:“幸好,看来他们没有准备继续打夜战。”
“嗯。”
莱昂应了一句。
他的神情没有鬆懈,目光也仍然紧紧盯著远方兽人营地的方向。
“你真不打算下去休息一会?”费尔南再次问道,声音低沉,不是劝,而是確认。
“等到太阳下山。”莱昂淡淡道,“確认他们不再来,我再下去。”
“你已经整整站了一下午。”费尔南轻声骂了一句,“你不是石头。”
莱昂没有回答。
他没有否认费尔南的说法,也没打算反驳,是像一枚嵌入城墙的钉子一样固执地站在原地。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但此时的城墙之上,哪怕兽人已退去,那种紧绷的氛围也並未散去。
残阳將石墙之上投下一片橘红的霞光,映照著战后的狼藉,也照出每一名守军士兵脸上的疲惫与沉默。
今日长时间的高强度作战,几乎榨乾了每一名士兵的体力。
所有南面城墙的守军连队都在今日轮番上过一次城墙。
整个防线就像是一台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刻的老旧马车,发出嘎哎作响的声音,却还没彻底崩溃。
城墙各段的岗哨、垛口、步道上,虽仍布满守军士兵,但那一身身盔甲此刻早已沾满灰尘与血污,不少人甚至连头盔都未曾脱下,只靠著垛口坐在原地小憩,像是隨时都会昏睡过去。
一名弓手靠著城砖闭目养神,双手却仍死死抓著弓弦。
他已不知拉了多少轮箭,指节发白,虎口血肉模糊,箭壶早已空空,只能等后方补给送来下一批。
但疲惫並不是最大的问题。
更令人心惊的,是军心的动摇。
不同於昨日那场仓促而凌乱的攻势,今天的兽人组织得更为严密,
昨日几乎没有多少兽人能成功登墙,即便偶有攀上,也被长枪兵们迅速围剿、清除。
但今日,在持续不断的蚁附战术衝击下,越来越多的兽人登上了城墙,有几处垛口甚至短暂落入他们掌控。
儘管最终都被人类骑士率兵反扑夺回,但整段城墙已陷入反覆爭夺的血战之中。
白刃交击的近战在城墙各处频频爆发,血水沿石缝流淌,残肢断骨洒满战道。
许多士兵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直面这些巨兽般的敌人,惊骇之下心神动摇,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尤其是那些来自南境北部各位贵族领主援军部队中的年轻士兵,眼中开始浮现某种难以遮掩的情绪。
那是恐惧。
那是动摇。
有几个来自布罗塞尔伯爵魔下的贵族,正在战道一角低声交谈。
他们穿著印有家族纹章的锁子甲,手中握著还未清理乾净的佩剑,表情僵硬而迟疑。
“今天它们都上来了”一个年轻的贵族子弟小声说,语气几乎带著哭腔。
“上来得太多了—那些怪物,一斧子就能砍碎人—你看到奥斯维特了吗?他直接被砍成了两截.
“闭嘴!”另一个年长些的贵族低声呵斥,“別在这时候说这些话!”
但即便是他,也已不似初战时那般果断。他的左手仍在轻颤,那是先前格挡一名兽人战斧时留下的震伤。
另一处,几个援军士兵靠著箭垛蹲坐著,愜愜地盯著城墙外那片焦黑的原野,仿佛还能从其中看到兽人们衝锋的影子。
他们不是懦夫。
只是从未经歷过这样连番不歇、不讲代价的攻城战,
他们曾在训练场上对著靶子练习,在比武场上与对手切,甚至隨军平定过盗匪。
但从未与一群体型魁梧、狂暴凶悍,甚至连人数都比他们多,还懂得轮番战术的兽人正面廝杀更不曾站在一条满是鲜血与残肢的城墙上,连续高强度与敌人作战。
这一幕都被莱昂远远看在眼里。
但他没有上前质问,也没有怒喝斥责。
他明白,在面对数轮强攻、尸体堆积如山的当下,这些以往只会耀武扬威的贵族士兵,很容易在真正的血战面前生出恐惧。
尤其是,当他们第一次在近距离目睹那些挥舞重斧如风的绿皮怪物时,那种如同面对天灾般的压迫感,会让鼓起的勇气瞬间动摇,甚至本能地想要后退半步。
费尔南也顺著莱昂的目光看去。
他望著城墙上守军们疲惫的神情与低落的士气,沉默片刻后,开口对莱昂低声说道。
“这才只是兽人开始攻城的第二天。”
莱昂沉默片刻,再次开口。
“我们还撑得住。”
“但撑不住太久。”费尔南低声道,“如果他们明天还是这个架势,后天再来一遍—“
“那就挡到明天,挡到后天。”
莱昂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却让费尔南一时无言。
他们都明白,这不是一句意气用事的空话,更不是盲目的硬撑,而是当下战局中最现实、也最沉重的选择。
此刻若主动放弃防线,敌人將长驱直入,尚未完成整备的王国南境將彻底崩溃,更多的村镇会化为他们一路北撤而来所见到的那些焦土。
可若选择死守,就必须咬紧牙关承受代价一一高强度的攻防將一点一点將哈卡尔要塞中的剩余守军彻底榨乾火油、滚石、箭矢,药物,甚至是兵员-任何一项被耗尽,都可能成为压垮整段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莱昂明白这一点,费尔南也明白。
但他们没有退路。
此时此刻,他们只能选择继续站在这面城墙上,继续守住眼前的每一寸石砖。
沉默了片刻,费尔南低声开口:“至少今天,我们挡下来了。”
语气疲惫,也有一抹坚持。
“是的。”莱昂道。
哈卡尔要塞现在的守军,不足五千。
即便是其中最精锐的一批,也不过是未经实战洗礼的王国二线守备部队。
而其余大半,则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贵族援军,成分复杂,素质参差。
而他们所面对的,是血爪氏族魔下眾多部落匯聚而成的一支兽人主力大军,规模至少万人以上若换作野战,恐怕只需一千名兽人,就足以將城中的这支守军撕碎殆尽。
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下一他们还活著,还守在这面城墙之上,本身就已经是一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