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毕竟年事已高,加之心中慌乱,动作不免有些迟缓僵硬。
    就在他膝盖将弯未弯之际,朱慈烺已抢上一步,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双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
    “薛阁老不必多礼,天寒地冻的,你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这些虚礼就免了,以后私下相见,无需行此大礼。”
    朱慈烺这话说得随意,却让薛国观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受宠若惊的激动。
    他连忙躬身道:
    “老臣老臣多谢殿下体恤!殿下如此关爱,老臣惶恐!快,快请殿下入内奉茶,这外面天寒地冻,莫要冻着了殿下千金之躯。”
    朱慈烺笑了笑,便在薛国观和一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的薛府仆役的簇拥下走进了薛府。
    薛国观心知太子深夜来访必有要事,而且很可能与白日里内阁呈递的那份奏疏有关,于是直接便将朱慈烺引向了最为僻静安全的书房。
    薛府的书房布置得颇为雅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和墨香。
    一个硕大的黄铜炭盆烧得正旺,红色的炭火散发出融融暖意,与门外的冰天雪地判若两季。
    侍女奉上两盏热气腾腾的上好龙井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并轻轻掩上了房门,书房内只剩下朱慈烺和薛国观两人。
    朱慈烺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气。
    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神情略显拘谨的薛国观开门见山地问道:
    “薛阁老,想必你也能猜到,本宫今夜冒雪前来所为何事吧?”
    薛国观连忙欠身答道:
    “回殿下,老臣斗胆揣测,可是为了今日内阁所呈,关于癸未科主考官人选之事?”
    朱慈烺点了点头,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点了点,语气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没错,本宫看了奏疏,心中确实有些疑惑,据本宫所知阁老在朝中的人缘似乎并不怎么样吧?”
    “既如此,为何此次其他阁臣甚至六部的几位尚书都异口同声地推举阁老你担任这主考官?”
    “别误会,本宫并非质疑阁老的才学资历不足以胜任,只是觉得以此等美差按常理他们似乎没有理由如此谦让于你,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薛国观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本打算过段时间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委宛地向太子表明告老之意,却没想到今夜太子就‘杀’到府上来了。
    事已至此,再隐瞒反而显得矫情,甚至可能引起太子的猜疑。
    他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决定和盘托出。
    “殿下明察秋毫,老臣不敢隐瞒。”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老臣前几日在内阁值房,已向几位同僚透露待此次癸未科会试圆满结束,开海一事也顺利完成之后,老臣便打算向陛下和殿下上表恳请骸骨,告老还乡,回归故里。”
    “故而老臣才向同僚们提出,想在这致仕之前,最后主持一次科举大典,为我大明,也为殿下将来的宏图伟业再选拔一批可用之才。”
    “此举,也算是老臣数十年宦海生涯的一个交代,一点私心,想搏个‘为国选材’的微末身后之名。”
    “诸位同僚或许是念及老臣多年辛劳,又即将离去,这才一致推举老臣,算是全了老臣这点最后的念想。”
    “事情的缘由便是如此,还望殿下明鉴。”
    原来是这样啊!
    朱慈烺听完顿时恍然大悟,心中的疑团瞬间解开。
    原来是薛国观以即将退休为交换,换来了这次主考官的机会,这倒也符合官场惯例和人情世故。
    然而明白缘由之后,朱慈烺心中涌起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之情。
    他确实没有想到薛国观这个在他看来尚算得力、经验丰富的老臣,竟然这么早就萌生了退意。
    要知道他今年还不到六十岁,在这个时代虽然不算年轻,但也绝对算不上老迈。
    朝中诸多事务正需要他这样熟悉政务、又能领会自己意图的老臣坐镇协调。
    若他此时离去,无疑会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想到这里,朱慈烺收敛了脸上的随意,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他看着薛国观语气诚恳地说道:
    “薛阁老,你的心意本宫明白了,这主考官一职你想当便当,本宫准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
    “至于你告老还乡一事,还是暂且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时。”
    “你今年还不到六十岁,远未到耄耋之年,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百废待兴,诸多新政方兴未艾,正是用人之际。”
    “本宫与父皇都还需倚重你这等老成谋国之臣,若少了你在朝中坐镇,恐怕诸多事务难免会横生枝节,推行起来更要艰难几分。”
    朱慈烺这番话,于公于私,都说得在情在理。
    然而薛国观听在耳中,脸上的苦涩之意却愈发浓重。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头,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殿下的信重与挽留,老臣感激涕零,纵使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只是殿下有所不知,老臣这年纪虽看似不大,然则这数十年来,历经的风浪坎坷实在太多太重了。”
    “尤其是尤其是崇祯十四年那场无妄之灾”
    提到“崇祯十四年”,薛国观的声音明显低沉下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上也掠过一抹心有余悸的阴影。
    那一年,他遭到政敌构陷,被崇祯皇帝盛怒之下罢官夺职,险些性命不保。
    虽然后来得以平反,但那段从云端跌落、备受屈辱、朝不保夕的经历,早已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随后他继续说道,声音充满了疲惫。
    “那一场劫难,早已将老臣的心气耗去了大半。”
    “不瞒殿下,直至今日,老臣夜深人静之时,仍会时常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每每想起,犹觉胆寒。”
    “老臣若是真的犯了死罪,自然是无话可说,可老臣是被构陷的啊!”
    “这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老臣老臣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不堪其累了,只求能得一善终,于愿足矣。”
    听到薛国观这番近乎剖白心迹的言语,朱慈烺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他当然知道薛国观指的是什么。
    在原本的历史上,薛国观正是在崇祯十四年那场政治风波中被赐死的。
    正是因为他的穿越,改变了薛国观的命运轨迹,让他得以活到今天。
    然而,那种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极致恐惧,以及官场倾轧带来的身心俱疲,显然已经深深烙印在这位老臣的灵魂深处,非简单的安抚和挽留所能消除。
    更何况他还是被诬陷的,再加上他当时位极人臣,还是帝党,这种身份绝对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盆中炭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朱慈烺看着眼前这位神色憔悴、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几岁的帝国首辅,心中五味杂陈。
    哎!
    他沉默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语气缓和地说道:
    “薛阁老,往事已矣,前些年朝堂之上党同伐异,门户之争酷烈,构陷倾轧之事层出不穷,你身居高位,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那一次.你确实是受了大委屈了,是父皇对不住你,让你这样的一位老臣蒙冤。”
    薛国观闻言,连忙欠身,声音愈发低沉沙哑:
    “殿下言重了,老臣老臣不敢言委屈,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只是经那一次风波心神俱损,犹如大病一场,身子骨便彻底垮了下来,再难恢复旧观。”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书案一角放着的一个尚有余温的瓷碗。
    “不瞒殿下,即便是如今,每日若不饮几盏参汤吊着精神,便难以安神入眠,夜间稍有动静,便惊悸而醒,太医也多次叮嘱,需静心调养,不可再过度劳神。”
    他目光恳切地望向朱慈烺,言辞愈发真挚,甚至带上了几分悲凉。
    “殿下,老臣此番请求,绝非推诿卸责,实是这残破之躯,已不堪首辅重任之重压。”
    “若强撑下去,只只怕不知哪一日便会猝死于任上,反倒误了国事。”
    “倘若殿下开恩,允准老臣告老还乡,觅一山清水秀之地静养,或许.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多活几年,得见殿下开创的太平盛世。”
    “老臣一片赤诚,皆为国家社稷着想,还望殿下体恤成全!”
    说到动情处,薛国观竟是推开椅子,颤巍巍地便要向朱慈烺行跪拜大礼。
    “不必如此!”
    朱慈烺虚扶一下,但薛国观还是坚持跪了下去。
    这一次,朱慈烺没有立刻搀扶,而是借此机会,仔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位老臣。
    烛光下,薛国观的头发已然全白,如同冬日屋顶的积雪不见一丝杂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无数个殚精竭虑的日夜和惊心动魄的朝堂风波。
    他的背脊微驼,身形清瘦,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这哪里像一个年仅六十岁、本该是政治家黄金年龄的人?分明已是八旬老翁的垂暮之态。
    朱慈烺心中一震,原有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薛国观确实没有说谎,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政治灾难不仅摧毁了他的健康,更极大地透支了他的生命力。
    联想到锦衣卫和太医院定期呈报的关于薛国观身体状况的密档,确实是隔三差五便需延医用药,汤药不断。
    这一切都印证了他此刻的陈述。
    他的身体确实是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担任首辅之职了!
    望着跪伏在地的薛国观,朱慈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也夹杂着几分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薛国观此人或许能力并非顶尖,权谋机变未必比得上历史上那些叱咤风云的名相,但他对大明王朝、对朱家皇帝的忠心却是历经考验,毋庸置疑的。
    甚至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他最终的结局,也正是因为效忠崇祯皇帝而招致杀身之祸。
    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崇祯却未能善加保全,反而在关键时刻弃之如敝履实在令人扼腕。
    而到了自己这里,面对一个身心俱疲、去意已决的老臣,若再强行挽留,甚至以权势相逼,和当时的崇祯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朱慈烺无奈地在心中长叹一声。
    他亲手将薛国观扶了起来,让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语气平和的说道:
    “薛阁老,你的苦衷本宫明白了,既然你心意已决,身体也确实堪忧,本宫若再强留你在朝中操劳,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你告老还乡之请,本宫替父皇准了。”
    薛国观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的光芒,连忙又要起身谢恩,却被朱慈烺用手势制止。
    朱慈烺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只是,阁老你可曾想过,在你卸下内阁首辅重担,荣归故里之后,朝中上下,有何人足以担当此重任,接替你的位置替本宫与父皇分忧?”
    “本宫思来想去,环顾当下朝堂,能如你这般既熟悉政务,又能让本宫放心倚重者,实在是凤毛麟角,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朱慈烺这番话,看似是询问,实则包含了多层深意。
    表面上是肯定薛国观的能力和重要性,表达挽留不舍之情,更深一层,则是在试探薛国观的政治态度和对自己的忠诚度。
    所谓“让本宫放心倚重”,潜台词便是需要接任者如同薛国观一样,是坚定的“帝党”,是能够毫无保留地站在皇帝以及他这个太子一边的核心班底。
    其他阁臣部堂或许能力不俗,也忠于大明,但他们的忠诚可能更倾向于朝廷本身或士大夫集团的利益,而非完全聚焦于皇权。
    这与朱慈烺所需要的“自己人”是有区别的。
    薛国观宦海沉浮数十年,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他对此似乎早已深思熟虑,并未显露出太多意外之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