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躬身退出,办公室归于沉寂,只余下落地钟摆锤切割时间的声音。
君舍指尖夹着水晶杯,踱至窗前。
窗外,巴黎的夜色在恣意流淌,铁塔的轮廓,圣母院的尖顶,协和广场的雕像,像一瓶打翻的墨水瓶,正浸透整张羊皮纸——这座城市的历史、秘密、谎言,全都被染成同一种深不见底的黑。
他眼神微眯,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再远处,那个闪烁着的报警器落入眼帘,红色光点在玻璃上像颗跳动的心脏。
小兔….
呢喃从喉间溢出,男人对着虚空悠悠然抬了抬水晶杯,仿佛在与某个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存在,对饮致意。
舞台灯光已经调暗,演员即将就位,巨幕就要揭开。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和我一起导演的这场剧目,会走向如何有趣的开场。
—————
巴黎第十六区,某栋老式公寓二楼。
夜色深沉。
岸介昭跪坐在榻榻米上,身前矮案上铺满了地图、照片和译电文件,纸张卷着毛边,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他的手此刻按在一张电文边缘,青筋隆起,微微发颤,无关疲惫,也并非紧张,而是一种猎手在丛林里潜伏数月,终于嗅到猎物巢穴的亢奋。
他再次审视这几条情报,如同八幡神恩赐的拼图碎片,正一片片落在他掌心。
就在几天前,电讯班数日不眠不休换来重大突破,截获并破译了一条最高级加密密电,“古董青花,下月五日晚,圣路易岛东码头启运。”
下月五日,也就是明天。
几乎与此同时,来自圣日耳曼大道的线人也传来消息。几个情报贩子口径一致,近期有神秘东方雇主,正不惜重金收买由圣路易岛东区建筑到码头的秘密通道信息。
“下月五日,只关心隐蔽性,出价够买下半个蒙马特集市。”
这条信息像一块齿轮,完美嵌入由那份密电构成的框架之中。
显然,那个需要柏济堂全力保护的“沉先生”,已经像闻到火药味的狐狸,开始蠢蠢欲动把耳朵探出巢穴。
岸介昭又从矮案上翻出两张照片,在灯下对比。左臂同样的龙首刺青,右下颌的黑痣,还有右眼眼尾的细疤,分毫不差。
三天前的黄昏,他亲自乔装参与了那次跟踪。
在圣路易岛东区,那座临河奥斯曼式公寓对面的报刊亭,他捕捉到一个压着帽檐的身影鬼祟闪进大门,半小时后,又由佣人楼梯窜出后门。
那个在议事厅里侃侃而谈,又被柏济堂称为二掌柜的男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
眼下,所有线索都齐齐指向了明晚。
他几乎能触摸到那份荣耀:帝国参谋本部的旭日勋章,竹内课长终于舒展的眉头,同僚们掩不住的敬畏...
可就在这时,一丝极淡的不安却像冰水漫上来。
太巧了,巧得像有人在幕后精心编排的能剧,每个角色都踩着太鼓的节奏登场。这让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当猎物自己走到枪口下时,猎人才最该警惕。”
岸介昭不自觉捏紧照片边缘,相纸变形,那个带着细疤的眼角皱成了一条缝。
啪——
照片被重重拍在案几上,惊得茶汤荡起涟漪来。岸介昭哗啦站起身,刚走两步,又强迫自己停下。
他必须冷静。
目光终还是落回到巴黎地图上,圣路易岛像一枚钻石胸针别在塞纳河的墨色缎带上。那里是德法权贵们青睐的下榻地,五步一亭,十步一岗,警卫森严,巡逻频密。
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灯下黑。”他用蹩脚的中文念出这个词,重庆的惯用伎俩,不就是把巢穴筑在猎人的眼皮底下?
“大佐。”这时,年轻军官轻步进来,恭敬递上一张纸条——
明日19:00,西区官邸元帅驾临,集中岛上安保
短短一行字,却让岸介神色一变,这意味着明天入夜之后,德国人在圣路易岛东区的巡逻力量,大概率会被抽调,届时防卫出现缺口,他们潜入并带走嫌犯的难度也会直线下降。
“信源?”
“盖世太保内线,军需处调度电报佐证。”下属顿了顿。“…武装巡逻队今早接到调令。”
天时、地利、人和。
岸介昭缓缓坐回矮案前,眉头拧得更紧。他抚摸着腰间的手枪,没来由想起去年冬天,在哈尔滨街头处决那个卧底时,对方死前说的那句话:你们永远不会懂我们。
自从摸到码头那条“河豚”后,进展是不是过于快了?但随即,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对方正是因那条河豚险些落网,才被打草惊蛇,急于转移,这顺理成章。
他一直奉行一个准则,想要征服支那,就要理解支那。
多年来,他像钻研武士道般钻研《孙子兵法》,正是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哲学,让他在上海那些无头悬案中屡建奇功,也帮他这个非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外人”,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危与机总是相伴相生,对方也定然掌握了德军元帅下榻的情报,才会在明晚行动。
何况,他的每一份情报都来源独立,彼此印证,逻辑链严丝合缝。
岸介昭枯坐片刻,终还是取出竹内课长昨日那封电报,“期限将至,军部耐心有限。望不负期望,有所建树。”两个月至今一无所获,他早已没有空手而归的余地。
男人抬头,目光掠过墙上那柄江户时代的短刀,这是父亲所赠,他无论到何地都随身携带。
“优柔不断是武士之耻”。
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在那位“沉先生”离开巴黎前,抓住他,扼住他喉咙,将他亲自押解回远东。
“佐藤。”他转向影子般跪坐着的助手,“通知各组,明晚行动。”
——————
圣马丁街小诊所
叮!
瓷碗磕碰水槽的声响,把俞琬从纷纷扰扰的心绪里猛然拽了回来,她缩了缩指尖,指腹还留着洗碗水的凉。
她清楚今晚是什么日子。
昨天在圣路易医院的记忆钻进脑海里来——
是在那条弥漫着消毒水味的走廊,她正在椅子上核对着药单,一个黑皮大衣便这么坐在身旁。那人帽檐压得很低,但她还是从那高高的颧骨一眼认出来,他是安全检查那天领头的盖世太保。
还没等她反应,一句低到几乎被空气吞没的话,便飘到耳朵里来。
“圣路易岛,明晚八点。”
话音刚落,连一眼对视都没有,那人便离开了。
她僵在那,过了好几秒才搞明白,那应该就是…盖世太保要收网的时刻。
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窄窄的窗帘缝,斜斜切进房间里来,在地板上画下一条细长的金线。
这些天,她深居简出,不知为何,总觉得一直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影子”,没有前些日子挨得那么近了。留在门口的垃圾再没人动,连对面公寓里那扇常年掩着的窗帘,在今天早晨,都神奇地打开来了。
但他们真的撤了吗,还是换成了更隐蔽的眼睛?
在那群日本人真正离开巴黎前,她半分都不敢懈怠。
此刻,她坐在窗边那把旧藤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绞着窗帘流苏,膝头摊着一本《临床药理学》,二十分钟了,她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远处街道传来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或是引擎的隆隆轰鸣,亦或短促模糊的哨音,都让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又在声响消失后,带着点余悸缓缓往下落一点。
自从与君舍达成那个契约,她就努力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漩涡里的边缘人。
她只是大致知道,在最后方案里,盖世太保会取代唐人街的人,成为与日本人交锋的主力。
理智一遍遍告诉她,这是十拿九稳的局,可心底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在隐隐躁动着,像夜间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啃噬着她。
这不安里,像有对交锋结果的担忧,却又不止于此。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引擎声,像大提琴的颤音,由远及近,生生撕裂了街区的寂静。
那声音竟在诊所门口停了下来。
俞琬的手倏然顿住,《临床药理学》从膝头滑落,砰地一下砸在了地板上。
一种奇怪却又熟悉的压迫感爬上来,女孩几乎本能地站起身,把自己蜷进窗帘阴影里,布料摩擦着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向下望。
夕阳还没完全沉入地平线,一辆黑色霍希轿车静卧在那,车身光洁得不可思议,把漫天晚霞都汇集在金属表面,融成一片浓郁的金红色。
她忙眨了眨眼,视线重新聚焦,车牌上的字母逐渐清晰,好像是纳粹军官的车牌。
还未及多想,车门咔嗒一声打开。一名穿黑皮大衣的军官快步下车,绕到后座,利落拉开车门。
一只锃亮军靴踏在人行道上,下一秒,挺括的黑色风衣下摆闯入视线,暮色里,那人的棕发泛着点暗金,苍白的面色,若有似无勾着的唇…
是君舍。
俞琬的呼吸一滞——他怎么会在这里?偏偏在这个时候?
女孩扶着窗框的小手蓦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心跳漏了整整一拍,随后又追补回来,在胸腔里砰砰直撞。
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圣路易岛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