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也对。”于章远苦恼地挠头,“再开一间房呢,又有点说不过去,浪费钱不说,还怕伤到他的心。”
“我看,你就是害怕他的身手。”叶星辞打趣,“怎么,他梦游吗?”
“我们在驿馆时也住一间嘛,他枕着刀睡觉,一点动静就醒。我和宋卓就连打喷嚏,都得捏着鼻子。而且,他身上有很多伤,和他那张文弱的脸一点也不匹配。”
“伤?”叶星辞蹙眉反问。
“嗯,虽然他有意避着我更衣,可我还是瞥见了。”于章远瘪了瘪嘴,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他刀法狠辣,一出手就致残,我怀疑他是土匪出身,而且坐过牢。有的伤,是经过刑讯才会留下的鞭伤和烙印。”
“真的假的,你看清了吗?”罗雨是土匪?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准没错。”于章远重重点了下头,笃定地说道,“你忘了,我爹是刑部的主事。我小时候,他为了教导我,带我参观过刑部大牢。告诉我,再淘气犯错,就把我关进来。”
叶星辞沉吟着,听好友继续说:“他背上有一块烙印,和雪球儿屁股上的一样。”那是北昌精锐骑兵坐骑的标志,难道罗雨是军马变的?不,他是在军中生活过,而且犯了什么错。
“就算他坐过牢,也不是会坏人。”叶星辞相信楚翊的眼力和知人之明,“因为,逸之哥哥不会把坏人留在身边做贴身护卫。”
“咿呀!”于章远皱起脸,抱住胳膊使劲搓动,“你这么称呼宁王的时候,不会起鸡皮疙瘩吗?”
“不会。”叶星辞坦然注视着好友,真情流露,“叫他的时候,嘴里像吃了糖一样。”
“你是不是……”
“是又怎样?”
于章远愕然瞪圆双眼:“喂,你真把自己当女人啦?”
“我喜欢他,不代表我把自己当女人。我是以男人的心态喜欢他,我还想跟他比谁尿得远呢。”叶星辞将心里话都说了,觉得没什么好瞒的,喜欢就喜欢喽。
“那,你要选他为夫君?”
于章远不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全凭太子做主。叶星辞神采飞扬的脸庞倏然黯淡,嘀咕道:“再说吧,还是先拖着。”
于章远装模作样地检查了门窗,离开房间时,正遇见罗雨经过走廊。对方换了一身黑色细布衣衫,乌木发冠,乌木发簪,整个人凌厉凛然如冬夜的一截枯枝。
他冷漠地朝于章远点点头,经过之后又退回几步,目光淡淡的:“于护卫,你好像不太想跟我住,不然我搬出去?”
“不不,那样多伤自尊。”于章远友善地笑笑。
“无所谓,马厩我也能睡。”罗雨的声音毫无波澜,“千万别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休息,你还得保护公主呢。”他清秀文弱,可眼神却像他悬在腰间的双刀一样锐利生寒。
于章远笑着说都是误会。
叶星辞越过好友的肩膀,打量罗雨,眼前闪过他干脆地割断杀手头目的腿筋的样子。但他绝非暴虐,以此为乐,而是冷静地以最快的速度制敌,保护自己和同伴。
但楚翊敢把这样一个尖刀似的人带在身边,给予绝对信任,就证明他品行端正。真是谜一样的人啊,叶星辞又开始好奇了。
“对了,公……尹兄弟,九爷问你想吃什么,他现在就跟客栈订菜。”罗雨道。
“随便,我不挑食。”叶星辞关起门,在卧室和客厅四处走动,发现墙角立着一个香柏木浴桶,很干净。走了一天,晚上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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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聚在一楼大堂吃早点时,叶星辞才知道,今天是罗雨的生日。因为陈为一落座就说道:“且喜且乐,且以永日。生辰吉乐啊,罗兄弟。”
叶星辞先是一同道贺,祝他“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随即问起他的年纪。
“不知道。”罗雨的声音,和他正吃的酥饼一样干脆,“家人死的早,没人帮我记着,也没人给过生日。一定要说的话,就算四岁吧。”
“四岁?”于章远被稀粥呛了一下,诧异地打量对方:这他妈四岁?
罗雨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去一眼,平静道:“四年前的今天,我遇到了九爷。从那天起,我才活得像个人,所以我就当自己是那天出生的。”
叶星辞以为终于有机会了解对方,但罗雨说完这句,便缄口不谈,眸光泛红,看向楚翊。后者拍拍他的肩,给他夹了个肉包子,又给四舅和自己也拿了两个。
突然,陈为猛地捂住嘴,眉眼皱成一团,痛苦地“呜呜”哀鸣。罗雨神色一凛,霍然起身绕到楚翊身后,朝其后背猛击一肘,打得楚翊吐出了刚咬的包子,剧烈地咳嗽。
“有毒?!”叶星辞骇然看向桌上的早餐。
这时,陈为的神态恢复如常,大着舌头道:“我只是咬舌头了。”
罗雨尴尬而惭愧地坐回椅子,轻声询问楚翊怎么样,疼不疼。如果觉得胸闷,那可能是被自己打出内伤了。楚翊说不碍事,夸他反应快。
陈为坏笑,在旁调侃:“刚刚还说,九爷对你恩同再造,你就要把他送去回炉再造。”
叶星辞扑哧一笑,问:“我们是不是该回翠屏府了?”
“还要再办一件事。”楚翊从怀中取出田秀才给的笔供,左右瞄一眼,压低声音,“把它放回案卷,物归原处。”
叶星辞顿悟其中的深意。他望进男人幽邃的双目,灵动地眨了眨眼:“因为只有在那里,它才是真的。单拿出来,它会被说成假的。让它好好呆在案卷里,等着皇上派人去查,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悟性真高。”楚翊眼中闪过欣赏和喜爱。
“可是……”叶星辞忧虑地皱眉,“我们去而复返,再进县衙调阅案卷,会不会太过奇怪,引起对方怀疑。”
“会。”楚翊口吻果断,看了看陈为和罗雨,又将目光移回来,“县丞和主簿都不蠢。所以,得等到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
叶星辞认同地点头。没错,永远不要低估别人,县丞和主簿都不蠢。他看见楚翊起身走到客栈门口,悠然地伸着懒腰,便跟过去捣蛋。猛然出手,搔对方的肋骨和腋下。
“哈哈,乖,别这样……我又没招惹你……”楚翊笑着讨饶。
叶星辞孩子气地嘻嘻一笑,收了手,问这一天做什么。离天黑还有好久,找个地方玩玩。
楚翊沉吟着,指向不远处碧瓦朱甍、画梁雕栋的青楼,轻佻地扬起眉峰:“你不是想体验男人的生活吗?一起去逛逛吧。”
“找打!”叶星辞恼火,将拳头亮在男人眼前,“信不信老子一拳把你送回顺都?”
“你想去,人家还不开门呢,姑娘们都是中午才起。”楚翊笑着握住他的拳头,攥在手心,望向晨霭初散的晴朗天空,“天黑之前,我们去城外田间转转吧。”
入秋了,日头依然毒辣。
晒久了,皮肤会有种灼烧感,像被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过。万里无云,除了树下,田间地头竟无半分阴凉。
一片片翠绿连绵的晚稻,如同一颗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大地中。水面如镜,映着蓝天,鱼鸭和谐共生。偶有白鹭和翠鸟在田间觅食,身姿轻盈可爱。
叶星辞站在田埂,看农户们用裹着厚茧的黝黑手掌,拔除水田里的杂草。席帽被晒得发烫,脑袋都要烤熟了。他看向楚翊暴露在阳光下的脸:“逸之哥哥,你不戴帽子,会晒伤的。”
“那样也不错,你会心疼我吧?”男人侧过头,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微笑。
“想得美。”叶星辞鼓着热得泛红的脸嘟囔,“昨天,你从鱼鳞册上看出什么名堂了?”
楚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北昌还是南齐,官宦土地免赋。”
“历朝历代如此。”叶星辞抬起帽檐,让汗湿的发际见见风。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楚翊沿田埂漫步,眺望碧毯般的稻田,“一个穷小子,通过科举成为官吏,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星辞尾随其后,答道:“会有豪绅将土地进献给他,存在他的名下,分他一点好处。豪绅仍是土地的实际拥有者,却不必再缴纳田赋。”
“没错。”楚翊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前行。清朗的声音,被稻田里的风吹到身后,令听者如饮香茗,“所以,两国为了抑制土地兼并,都费了功夫。以江北来说,若你考中秀才,则名下百亩田地免赋,超出的部分如常缴纳。考中举人,名下五百亩田地免赋,儿子名下二百亩免赋。考中进士,则名下一千亩田地免赋,儿子五百亩,孙子二百亩。这样,就算豪绅将土地献给官僚,也无利可图,因为免赋的田地数额有限。”
“江南也是类似的国策。”叶星辞道。这些,他做太子的伴读时,都听师傅讲过。不过,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不关心农田,只向往疆场。
楚翊止步转身,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他周身笼罩在艳阳下,语调却冰冷沉缓,令人如坠冰窟:“昨天我发现,本县三个杨姓举人,加起来有二百多个儿子。也就是说,他们拥有四万亩免赋的田地。而杨榛本人,在本县,有五十个孙子。”
“二百个儿子,五十个孙子?”叶星辞差点惊掉帽子,红润的唇瓣颤了颤,“他们是老鼠,虫子吗?一窝一窝的生!”他转瞬想通了,恍然道:“是伪造身份,来兼并土地。这还只是丹宇县一个地方,而整个翠屏府有六个县,杨家至少占了二三十万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