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喜极,像个大爆竹似的,几乎原地窜了起来。他起身离席,拉住叶星辞的手,来到彩棚正中跪下。他身材魁梧,硬是坠得叶星辞也跟着跪地。
“月芙,快谢恩。”连称呼都骤然变得亲密,“母后,月芙年少,确实羞于启齿,谢母后玉成此事。”
“我不羞,我脸皮很厚的,只是还没想好……”叶星辞六神无主,频频偷瞄楚翊。男人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冷峻,眉目间一片肃杀。
“别害羞了,母后的礼物你都收下了。”瑞王狡狯一笑,握住叶星辞的手,亮出璀璨金镯。
叶星辞懂了。母子俩早已私下商定,在寿宴上当众指婚。正好,瑞王痛失杨榛这条大腿,那就再接上一条。这条新腿,就是和平的象征,身携巨额嫁妆,尊贵的友邦公主。
后宫不能干政,但老太太坐不住了。亲自下场,为儿子谋取摄政王之位,通过“家事”迂回干政,不给外臣话柄。
什么送镯子,嘘寒问暖,为了让自己开心而在马球场过寿,都是温情脉脉的枷锁,做戏给旁人看:老太太对你这么好,你怎能在她华诞拂了她的面子?失礼,失敬,毫无教养,给齐国皇家丢人。
或许,当场脱裤子放鸟儿,可以阻断这次指婚。
叶星辞头昏脑胀,抽回被瑞王紧握的手,惶然道:“此事,此事还是该从长计议。容我修一封家书,告知父母。”
老太太眼睛一翻一闭,捂住心口,似乎要步儿子后尘,猝死于寿宴。
“你看,母后都被你气着了,今天她老人家过寿呢。”瑞王责备,几乎压抑不住语气中的得意。
叶星辞担不起气倒太皇太后的罪过,无奈沉默叩首,行尸般僵硬地回到座位,紧咬下唇。不,他不能嫁给瑞王。于公,太子要他尽量拖延。于私,他不愿和陷害手足的卑鄙男人结为连理。
怎么办,怎么办。
太皇太后怕不稳妥,要让此事板上钉钉,看向永历:“皇帝认为呢?”一旦获得首肯,便是金口御言,不容置疑。
永历瞥向吴正英,后者神色淡然古井无波,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腕。
“吴大学士是外臣,皇帝的家事,不必征询他的看法。”太皇太后脸色微沉,转瞬又绽开笑意,“公主是哀家最喜爱的晚辈,能看见她的终身大事有着落,就是最好的寿礼。唉,奶奶我都七十好几了,也不知还能再过几个生日。”
说着,竟微微哽咽。
老祖母落泪,永历招架不住,不再看吴正英,用清亮的童音祝贺:“既然三叔和公主心意相通,有意共缔鸳盟,那朕祝福你们。”
大局已定,婚事已成,太皇太后舒了口气,笑着叫众人继续用膳。叶星辞呆望菜肴,一动不动,生平第一次没了食欲。
楚翊将硬生生攥出裂痕的酒盅放回桌案,眼睑微跳,眸光在睫毛的阴影中愈发阴沉。之后,他侧过脸,真诚地弯起嘴角,笑如春风:“三哥,恭喜!弟弟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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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星跃楼里,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们齐聚客厅。
“当时就是这样,老太后突然就把叶小将军指婚给瑞王,我俩都惊呆了。说好自己选的,怎么能强求!简直像土匪抢压寨夫人!”寿宴期间,始终陪侍左右的子苓和云苓三言两语,将过程讲给众人,气得俏脸通红。
四个属下神情凝重,苦恼地挠头,连声哀叹。宋卓道:“云苓姑娘,你不是很机灵吗?你倒地装抽风,口吐白沫,不就把这事岔过去了吗?”
“事发突然,谁能想这么多啊!”
叶星辞抬手打断他们的话:“没用的,躲不过去,老太后和瑞王早就商量好了。送镯子时,我就该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急着为瑞王增加势力,就算不在寿宴指婚,也会再开个什么家宴、夜宴。哪怕聚在一起喝凉水,喝西北风,她也要把这事定了。”
福全原地打转,犹豫道:“夏公公叫咱将计就计,那、那就只好将就着嫁给瑞王?可是,叶小将军一过门,马上就会露馅儿。瑞王要是个童子鸡,没准还能糊弄几天,可他姬妾成群,经验丰富啊。”
“他发现我是男的,不会对外声张,因为他需要我的身份。可他心黑手狠,连兄弟都害,绝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你们更是要受苦头。”叶星辞往椅背一砸,双手掩面,陷入沉默。半晌,他仰起头,目光决然:“万一迫不得已,真的嫁进瑞王府,我就提前把你们打发走。你们回江南,回兆安,回家去。老子一身武艺,不怕他。”
“我不走。”于章远将手搭在他肩头,“虎穴龙潭,我陪着你。”
“我也不走。”“我也是。”“不就是个老男人,我不怕他。我们一起从东宫出来,将来也要一起回去。”宋卓,司贤,郑昆也依次将手按在于章远的手上。霎时间,叶星辞的肩头沉甸甸,坠满安全感,令他心口发烫。
“我也不走。”太监福全挺起单薄的胸膛,也将手放上去,“别看老子没根,可老子有种!”福谦用力点头,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姑娘们也纷纷伸手,叠在那厚厚一摞的巴掌上,“我们六个打小就在一块儿,叶小将军担了天大的干系,才让大家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绝对不能抛下他。何况,公主走失,所有人都有责任。”
叶星辞含着热泪,艰难侧头,盯着肩膀上摞得老高的十只手:“叠烙饼呢?你们站成这样,不挤吗?我要被压死了。”
紧紧挤成两圈的众人散开,哈哈大笑。
忽然,子苓上扬的嘴角撇下去,抽泣起来,叶星辞忙去关心。
她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对不起,叶小将军。在路上时,你叫我假扮公主,而我却上吊。其实,我不是真的想死,是做戏给你看,当时我实在太害怕了。假如要嫁给瑞王的是我就好了,最起码我是女的。”
叶星辞笑了笑,告诉她,其实自己能看出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就当个屁把它放了。不能放在午夜的被窝,那样只会失眠,要让它融入天地。
“别哭了,子苓姑娘,我都心疼了。”好色之徒司贤趁机安慰,又是递手帕,又是搂肩膀,被姑娘们合力推开。
“还有件事。”叶星辞凝重道,“为老太太准备寿礼,是我第一次开箱查看公主的嫁妆,发现一件惊人的事。”他迎上众人探究的目光,“嫁妆远没有传闻中的多。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剩下的全是铸铁。所谓的奇珍异宝,多半是湖石。”
众皆愕然,相顾无语。于章远低声猜测:“你是说,被人掉包了?不可能啊。”
“不,丰厚的嫁妆恐怕只是噱头,为了面子上好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叶星辞还有一种猜想:虚高的嫁妆,是太子爷放出的香饵,为了让瑞王和庆王斗得更激烈。等夏小满再来时,问个清楚吧。
在顺都和兆安之间往返,千里奔波,也真够辛苦。但是夏小满似乎陶醉其中,以苦为乐。他对太子一腔赤诚,这份心思是否感动了对方尚未可知,反正把他自己感动坏了。
上一次,夏小满来永固园与叶星辞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晕厥过去。他因冒酷暑赶路而中暍,浑身烫得吓人。还好,瑞王刚派人送来一大块冰,喝了冰镇绿豆汤,才算缓过来。
他清醒的头一件事,就是裹紧自己敞开的领口,呼唤驯养的松鼠,随后冷声质问服侍他的福全和福谦:“为什么擅自替我更衣?!”
二人解释,衣服都汗湿了,不利于散热。
“这有什么啊夏公公,咱的身子不都一样吗?”福全笑道。
福谦也笑:“以后千万注意身体,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一定要对自己好,不然还指望谁呢?”
“什么咱们?谁跟你是咱们?”夏小满并不领情,脆嫩的声音变得尖刻,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盛满恼火,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进宫就是太监,而我原本不是。你们没得选,我有得选。我被迫净身后,本可离开皇宫,买房置地,娶老婆再抱养几个儿女。但我没有,而是继续留在太子身边效力。”
“啊,是是是,小的哪敢与夏公公比肩。”福全福谦不敢和东宫总管争辩,转过身却一齐窃笑,笑他自命不凡。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跟他们一样。
不过,在叶星辞面前,夏小满又如家猫般温顺,总是在微笑。他们从下午密谈到傍晚,继而谈了一夜。他叮嘱了很多,但叶星辞太困,基本没记住。
夏小满说,圣上和俞贵妃还是老样子,整天腻在一起,加上皓王,犹如一家三口,太子活得像邻居。圣上当然也会探望皇后,但只把那当成礼节和任务,每次小坐片刻就走,像去不熟的亲戚家串门。
太子将新政的试行地,定在俞仁文任知府的峪平。那家伙坐拥田产无数,按照新政,要多纳很多田赋,于是仗着国舅爷的身份暗中拆台。但太子坚持不换地方,新政只有在此地顺利推行,全国才能推行。
夏小满还说,太子每天睡得很少,于是自己也减少了睡眠,这样能多做很多事。叶星辞表示,减少归减少,但也不能直接取消啊,我们睡一觉再谈。夏小满不肯,说急着往回赶,太子离不开自己。
“这只是你以为的。殿下还说离不开我呢,还不是照样把我丢在异国他乡。”说完这话,困得睁不开眼的叶星辞清醒了一点,自觉失言,“无心之言罢了,你别告诉殿下。”
“嗯。”夏小满笑了一下,神情像刚吞下一块生肉的狐狸。
大门外有人“咚咚”叩门,惊得叶星辞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