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少年拖上岸,叶星辞喘着气解开对方的领口,又大力拍打那张苍白的面孔:“醒醒,公子醒醒!”
“怎么办,他溺水了。”公主脸上顽皮的笑意被担忧取代。
“他好像是被砸晕的。”子苓小声嘀咕。
“快朝他肚子里吹气!我在乡下看过,溺水了就得这么救!”小太监福全尖声尖气地喊。
“怎么吹?”叶星辞疑惑道。
“就把他当酒囊饭袋,捏住他鼻子,往他嘴里吹气!”
“那他会不会鼓起来呀?”叶星辞也没多想,捏住少年窄而挺直的鼻梁,深吸一口气,鼓起脸对着那薄厚适中的嘴唇吹了下去。冰凉湿润,像枣泥糕。
“呼——呼——”
不知何时,少年紧闭的眼帘露出一道缝,饶有兴致地瞄着近在咫尺的“小宫女”。
叶星辞十分卖力,嘟着涂了胭脂的小嘴儿吹得满脸通红。他斜眼一瞥,见少年醒了,便不慌不忙道:“公子没事了?真是太好了。你在石头上睡觉,梦游滚进水里,奴婢刚好路过。”
“哦,是吗?”少年的嗓音喑哑低沉,正处于男子必经的变声阶段。他惬意地仰躺,抹去嘴上的胭脂,似乎不着急起来,湿淋淋的黑发在草地上闪着光,“那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
“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只怕还动脚了吧。”少年戳破了他的谎言,不怒反笑,抬手捂着被踹到的腰侧。
叶星辞脸上闪过一瞬慌张,冷静地辩驳:“对呀,不动脚怎么游泳呢?”
“哈哈,小丫头,你叫什么?”
“天呐,这可了不得,老奴该死,老奴该死——”一个老太监沿着湖畔的步道颤巍巍跑来,从服色看是昌国人。
“呀,来人了,快跑!”公主挥挥手,率领一干宫女太监跑远,回头叫道:“小五,快走!”
“公子今后小心点,别再梦游了,后会有期!”叶星辞提起湿透的纱裙,去追公主。他感觉脚尖踢到了一个东西,原来是少年的书,封面写着“兵略”。
他生于将门,对兵法韬略向来感兴趣,捡起来随手往腰间一塞,转眼就跑没影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也无人问责,叶星辞很快就把此事忘了。几天后,他听子苓说,一个北昌的老太监来打听,园中有没有叫小五的宫女,大家都说不认识。
叶星辞暗自庆幸:看来,那个人是记恨上我了,还好我是个假宫女。
半月后,北昌使臣离开,叶星辞也松了口气。他倒不怕责罚,只怕给父亲丢人。
他和公主依旧时常嬉闹玩耍,公主十三岁时,有一天突然腹痛。之后,皇后就不准她和男孩厮混,叶星辞和她也就日渐生疏。直到最近,才重新熟稔。
“听说公主来了,百姓们夹道相迎,所以没有清路。有点吵闹,公主担待些。”
叶星辞的思绪,被车外男人的话勾回。他轻笑一声,自然而然道:“毕竟他们从出生起,就是大齐的子民。”
他支起窗,朝拥在路旁的百姓挥手致意,目光扫过一张张黝黑朴实的笑脸。一阵烤羊腿的气息随风飘来,肉香浓郁而不膻。他忍不住在挥手的同时,把香气使劲往鼻子里扇。
天,这也太香了!晚上能来条烤羊腿就好了,要用刀割着吃才有趣味,再温一壶酒。只可惜,公主茹素。
很快,街旁的卤肉店又飘出卤鹅的香气。叶星辞小狗似的吸鼻,忽听楚翊关切道:“公主喜爱素食,肯定很讨厌这些气味吧?”接着命令随从:“去,命所有饭庄酒楼都把窗子关紧,不许泄出一点肉腥气。”
“……多谢王爷。”叶星辞淡淡道。
“方才在下就想问,公主是不是染了风寒?你的声音有一点低沉。”
“倒也不是风寒。”因为我是个汉子,叶星辞摸了摸自己不算突出的喉结,平静地解释,“只是长途跋涉,再加上思乡心切,胸口像有团火气似的,喉咙始终肿痛。”
“原来如此,请公主保重金体。今后,大昌就是公主的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或招待不周之处,尽管直言。”
谁跟你是一家人?叶星辞本能地反感这样的说法,却也无从反驳。嫁鸡随鸡,嫁大缸随大缸。若公主不私逃,今后的确就是昌国的人了,她的子嗣也会姓楚。
“公主可以叫我逸之。”楚翊恭谨道。
一只,一只什么?叶星辞在等对方说完。见他沉默,楚翊问:“是在下惹公主不悦了吗?”
“本宫在等王爷说话啊,一只什么?”
楚翊哑然失笑:“哦,我的表字,逸之。”
“抱歉,实在失敬。”叶星辞很不好意思,“我以为,这是王爷的诨号。就像,一个人身手很敏捷,诨号就叫一只豹。眼力好的,叫一只鹰。”
“哈哈,公主真是有趣。”楚翊似乎在思考自己的优点,随即轻轻一撇嘴角:“可惜,我这个人一无所长,富贵闲人,一只懒猫罢了。”
“啊,放过我吧——”街边陡然响起尖叫声,一道纤弱的身影随之窜到马车边。看清对方只是个小丫头,护卫罗雨没有动手,警惕地盯着她。
女孩穿得很干净,背着扁扁的包袱,矮身一骨碌从车辕下钻过,拼命奔向对街。须臾间,就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提溜回来,先跪在车前赔礼,又被推搡进路旁一间酒店。叶星辞扫了一眼,原来是一家青楼。
“贱蹄子,小娼妇,叫你跑,老娘打死你——”
女孩的哭叫、老鸨的打骂声交杂着穿透门板,很快消失,也许是进了后院。短暂的沉寂后,街面又热闹起来。
叶星辞心下恻然,从这苦痛的人生片段,已经可以预见这姑娘沦落风尘的一生。他看向楚翊,疑问脱口而出:“不是免了两年赋税吗?这丫头明显是被卖进去的,如果百姓安居乐业,怎么还有卖儿鬻女的?”
他并无讽刺奚落之意,虽然听上去就是如此。楚翊若有所思,接着淡然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免税十年,照样有人揭不开锅。为官者常说天下大同,可哪有那么容易。”
叶星辞赞同道:“容易做到的事,从不被官吏挂在嘴边。”
流岩的驿馆简陋,故而车队止宿府衙。
受过知府、本地驻军将领及几个知县的跪拜,叶星辞来到后衙内宅。他坐了大半天,很想活动活动筋骨,碍于身份只好迈着矜持的小步穿过游廊。
女眷都回了娘家,庭院中道路、花草都修整过,清幽怡人。
“唰,唰……”几个丫鬟正跪在五开间的正房前,手握鬃刷,奋力刷洗已经十分洁净的台阶地面。见邻国公主、未来的皇妃驾到,她们慌忙提起水桶,垂首退跪两旁。
她们不敢直视华服逶迤的公主,而是艳羡地偷瞄子苓她们。宫女清雅的服饰和妆容,是她们所敢妄想的极限。
关好门,叶星辞立即卸下繁重的衣裳和头饰,当即在房中打了一套翻子拳,身法迅捷,虎虎生风。四个姑娘退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片刻,叶星辞收了架势,揩去鬓角的薄汗,畅快道:“这大半天闷在车里,可憋死老子了。你们也累了吧,随便坐一坐躺一躺,甭管那么多规矩。”
卧房中所有床幔、被褥、茶具等都是崭新的。叶星辞打开柜子,翻出备用的被褥,说道:“两侧的次间、稍间加起来一共四张床,你们睡。晚上我睡中间的客厅,打地铺。”
子苓忙道:“多谢叶小将军体贴,我们两张床就足够。”
“也好。”叶星辞点点头,笑着收起被褥,“说来也怪,你们女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就很寻常,甚至很有美感。要是换成两个大男人,就显得怪异。”
“唉。”云苓忧心地叹息,“要是再找不到公主,叶小将军就要和昌国老皇帝睡一张床了。”
“你别吓我。”叶星辞欲哭无泪,烦恼地搓了搓脸,为自己倒了杯茶,“你们觉得,宁王起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