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献俘不是一件容易事,为了能够彰显出大燕的威势,其中颇多章程。端王提前来找霍翎,也只是为了与她打声招呼。
看霍翎表现得如此期待,端王不由一笑。
三月二十,春分。
草长莺飞,大地春回,在漫无边际的辽阔原野上,惊现一道黑色洪流。
旗帜招展,精锐开路,燕西十万将士终于凯旋。
霍翎脱去厚重的大氅,换上轻盈的长裙,此时正站在城门上,看着这道黑色洪流不断蚕食青色草面,一点点铺开,蔓延至城门之下。
她在大军里寻找,没花费多少功夫,就看见了一身明光甲,骑在骏马上,被万军簇拥的霍世鸣。
没有上司在背后捅刀子,又能独领一路军队,还活捉了羌戎首领,霍世鸣笑容满面,意气风发。
似乎是注意到了霍翎的身影,霍世鸣身后,有一个戴着黑色头盔的身影高举右手,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用力挥了挥。
然后,那道身影纵马靠近霍世鸣,与霍世鸣说了些什么,霍世鸣也抬头看向城墙。
霍翎笑着朝他们挥手。
不过很快,霍翎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个人吸引了。
在霍世鸣后方,有一辆狭小逼仄的囚车。
囚车里,站着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
低垂着头,杂乱着发,看不清面容。
脖子套着木枷,双手绑着铁链,双手戴着铁镣,被死死束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能拥有如此待遇的,当然只能那位要去京师洛城献舞谢罪的羌戎首领。
霍翎还记得周嘉慕对他的评价:“花费二十余年时间,不断发展壮大羌戎,经营出了庞大威望。不论立场,确实无愧雄主之名。”
霍翎也记得李宜春提到他时,那种既痛恨又有一丝无奈佩服的语气:“残暴,自大,狂妄,他身上有太多缺点。但这些缺点放到他身上,只会让你觉得,一位英雄人物原本就不是完美无缺的。”
半年前,羌戎集结五万军队围攻行唐关时,是何等气吞山河。
如今,这位羌戎的雄主,白发苍苍,跌落谷底,阶下之囚。
霍翎安静注视着囚车,直到囚车进入城中,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小姐,大军已经进城,我们快下去迎接老爷和表少爷他们吧。”
无墨在旁边提醒霍翎。
霍翎长长舒出一口气,朝无墨笑道:“我们走。”
霍世鸣正被一大堆人簇拥着恭维。
也不只是他,围在周嘉慕身边的人明显更多。
无墨垫着脚在人群外围看,小声问霍翎:“小姐,我们还要过去吗?”
霍翎轻笑:“还是别了,反正我们也不急在一时,先让爹爹好好享受一下将领凯旋的光辉时刻吧。”
两人没有往人群里走,却有人从人群最里面努力往外走。
来人脱下黑色头盔,露出一张眉目清冽的面容。
方建白笑:“阿翎。”
霍翎也跟着一笑,来回打量他。
无墨说出了霍翎的心声:“表少爷,你黑了许多。”
霍翎补充道:“但瞧着精气神十足。战场果然是个磨砺人的好去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建白抱着头盔,引着她们离开人群,与她们说起行军路上发生的一些趣事。
霍翎听着听着,余光扫见他盔甲下
露出的点点纱布,关心道:“你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
“已经快好了,只是伤到了骨头,大夫说还得静养一段时日。”
“怎么受的伤?”
霍翎不问起,方建白不会主动提及。
但她若问起,他也会如实道来。
“是在最后一战攻入王帐擒拿羌戎首领时受的伤。”
毕竟是羌戎的雄主,即使功败垂成,大业落空,身边依旧有亲信在追随保护。
方建白他们在那里遇到了顽强抵抗。
面对一群不怕死的疯子,即使大燕人数更多,也很难立刻掌控局面。
霍世鸣为了鼓舞士气,身先士卒,方建白一直跟在他身侧护卫。
方建白肩膀上的刀伤,就是在那样混乱的境地下,为了保护霍世鸣伤的。
“虽然受了伤,但也算立了功。”方建白故作洒脱。
霍翎道:“我明日给你送些补身体的东西过去,别总是逞强。”
方建白用懊恼的语气道:“我这不是逞强。明明我才是做兄长的,阿翎对着我说话时的口吻,怎么像是对着阿泽一样。”
无墨捂着嘴笑出声来。
霍翎却从方建白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他在自称“兄长”。
是已经接受了他们有缘无分的结果,决定重新退回到兄妹的位置上吗?
如果是的话,霍翎为他高兴。
他其实也只比她大了两岁,却自小就是个细致周全的性子,能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她不爱他,但在她的人生里,他是特别的存在。
霍翎可以坦然算计端王和李宜春,思索着能从他们身上获取多少筹码,却不愿方建白在她身上耽误太多心力。
她只愿他顺遂。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浪潮。
“这是怎么了?”霍翎好奇道。
无墨去打听了一下:“端王殿下说,今晚要在军营举办庆功宴,让鏖战几十日的将士们放开了吃肉,敞开了喝酒。大家都高兴得很。”
端王忙着招待将士们,无法抽身来找霍翎,却派了亲卫来问她要不要出席庆功宴。
亲卫转述端王的话。
“殿下说,军中将士们大都听说过襄安郡君的事迹,这庆功宴,也是属于郡君的庆功宴。”
“如果郡君出席,他就在前排给郡君单独设一桌。”
霍翎也没想到端王会这么说,诧异过后,立即表示自己会准时出席。
当天晚上,军营烛火通明,欢呼声、叫好声、饮酒碰杯声不绝于耳。
位于军营正中央的点兵场,更是热闹非凡。
军中数得上名字的将领,按照官职高低,列坐两侧。
坐在主位的人自然是端王,端王之下,周嘉慕和霍世鸣一左一右。
霍翎的位置就在霍世鸣下首。
她的对面,正是李宜春。
在端王发表了一段讲话,表扬了英勇作战的将士,又缅怀了壮烈牺牲的将士后,宴席终于开始。
霍翎端起酒杯,先给霍世鸣敬了一杯酒:“霍将军身先士卒,风采过人,我敬霍将军。”
霍世鸣哈哈大笑,与霍翎碰了一杯:“阿翎,莫要促狭。”
霍翎眼眸一弯,嗔怪道:“爹爹,我说的明明是真心话。这宴席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和你敬酒呢,我要是不抢着说一段敬酒词,你一会儿都抽不出空回应我了。”
可不是嘛,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个人端着酒杯朝霍世鸣过来了。
霍翎体贴道:“我明日在县衙里单独为爹爹设宴,届时再与爹爹好好聊天。”
霍世鸣点头应了。这里确实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坐在霍翎身旁的无墨,笑着为霍翎重新满上酒杯:“小姐,你这第二杯酒,来跟我喝吧。”
无墨双手端着茶杯,认真道:“我敬小姐,得偿所愿。”
虽然几经波折,虽然并非事事如意,但好在,她家小姐还是顺利去了京城。
——以功臣之女的名义。
——以襄安郡君的身份。
“谢谢。”霍翎同样郑重。
才刚放下酒杯,霍翎就见对面的李宜春一直在盯着她。
李宜春坐姿有些懒散,一条腿支着,右手撑着膝盖。
他依旧没穿着大燕的戎装,只随意穿了件黑衣,列坐在前排,却没人去敬他酒。
对于这样的处境,李宜春泰然自若,手里晃着酒杯,酒液在烛光下散发着碧绿色的光泽,仿佛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瞳。
霍翎笑了下,端起酒杯遥敬他。
李宜春愣了愣,下意识放平自己的腿,端正了坐姿。
但很快,他就从坐席上起身,越过人流来到她面前,简单粗暴地压低酒杯,与她的酒杯碰撞。
“什么时候为我摆庆功宴?”
“你想什么时候?”
“明日?”
“明日不行,明日我要为我爹摆庆功宴。”
李宜春瞪她:“那就后日。”
“好,还是在老地方。”
李宜春勉强满意。
他看了眼霍翎右边空着的坐席,要不是周围人多眼杂,他早就跨过面前的桌案坐过去了。
但周嘉慕和端王就坐在不远处,即使他们周围围满了敬酒的人群,李宜春也不敢这么做。
倒不是怕被周嘉慕和端王发现。
他有理由怀疑,他敢走进去,这女人就敢直接把他推出去,还会趁机赖掉他的庆功宴。
他只能站在桌案前,一脸烦躁不爽地向她邀功。
“庆功宴记得摆得大一些。”
“要知道,你爹能抢在周嘉慕他们前面活捉那老东西,还多亏了我。”
“什么情况?”霍翎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
李宜春哼道:“我把那老东西可能藏身的几个地方都告诉了你爹。”
当时三路大军包围羌戎王帐,羌戎早就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谁能掌握准确的情报,谁就能更早找到羌戎首领。
“原来是这样。”霍翎面露欣喜,眼眸也跟着笑弯,“李宜春,谢谢你,你真是帮了大忙了。”
李宜春反倒被她的郑重道谢,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客气。谁让我们是合作关系。”
“阿翎。”上方突然传来端王的声音。
霍翎循声看去,脸上露出一点疑惑询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