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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2章 夹板气
    第852章 夹板气
    油灯放在前厅的客桌上,三道人影经过,带起一阵乱流,搅得烛焰左摇右摆,轻轻晃动。
    店內的货架满满登登,摆著各式各样的五金商品。
    锤、钳、刨、铁钉、合页、插销……都是洋货,並在烛光的映衬下,微微闪烁。
    张正东自顾自地落座客位,陈进负手立在他身旁。
    后屋隱隱有孩童的哭声传来。
    邵掌柜鬚髮皆白,听说对方是江家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大概是怕惊动了后屋的老伴、儿媳和孙子,他先去关上中门,隨后才端来茶水,笑呵呵地请两人抽菸。
    陈进也没多想,正准备伸手接烟时,却被张正东厉声喝止。
    “出门办事,不接外人给的菸酒吃食。”
    “是,东哥,我下回注意。”
    陈进刚从“在帮”弟兄中提拔起来,对江家门里的规矩还不太熟悉,东风最近就经常带著他到处转转,顺便板正其言行。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邵掌柜立时有点尷尬,想了想,只好自己叼起一支烟,擦著火,没滋没味地吸了两口,方才试探著问:
    “前些日子,二爷和三爷已经找我谈过了,我这边的情况,也交代得明明白白,不知道您二位今天是……”
    “上次你说,还要再考虑考虑,现在呢?”张正东问,“考虑得怎么样了,又有什么打算?”
    邵掌柜沉吟片刻,却说:“实不相瞒,我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觉,思来想去……我这间店铺,还是得让给秦爷。”
    “怎么?”张正东又问,“不肯卖江家这份人情?”
    “不不不!”邵掌柜神色慌张,连忙辩解道,“这位爷,您別误会,我这不是也有苦衷嘛!您想必也知道,我儿子让维持会给抓了,人家说了,想要赎人,就得把这间店铺让给他们,我也是没办法,我……我总得救我儿子吧?”
    本以为,这番说辞或许能换来些许同情。
    没想到,张正东的回答却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那是你的问题。”
    邵掌柜愕然愣住。
    他膝下共有六个儿女,分別叫做:招娣、来娣、盼娣、望娣、念娣,就一个儿子,名叫延泽。
    那哪是他的儿子呀,那分明就是老邵家的祖宗!
    老爷子寧肯得罪江连横,说什么也得把这支香火给救回来,心意已决,不容悔改。
    张正东並未动怒,而是慢悠悠地提醒他:“邵掌柜,你可得想清楚了,这里不是租界,把自家店铺转让给东洋人,要是让衙门知道了,一律按照通敌卖国论处,你们邵家的香火重要,还是名声重要?”
    “香火重要!”老爷子的回答很乾脆。
    “那你们邵家以后可就成汉奸了,不再好好想想?”
    “我是汉奸?”
    邵掌柜情绪激动,猛把茶杯顿在桌面上,说:“我倒想要问问,光天化日之下,我儿子在省城被鬼子抓了,衙门里的官差连个屁都不敢放,这时候想起来让咱老百姓逞英雄,他们当初但凡能硬气点,我儿子也不至於被鬼子抓走了!”
    张正东摆摆手道:“邵掌柜,你冲我发火没有意义。”
    “我不是冲你,”邵掌柜说,“我是冲这世道,不把店铺转让给他们,我儿子咋办?”
    张正东转过头,凑近烛光,盯著老爷子的脸,接著又问:“所以,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江家作对了,是吗?”
    “我……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邵掌柜唉声嘆气道,“要不这样,麻烦您回去给江老板带个话,他要是能把我儿子从大牢里救出来,给我一句承诺,我铁定不签那份转让合同,怎么样?”
    说完,就眼巴巴地望著东风,等待答覆。
    张正东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更何况他现在所代表的是江连横,自然不肯轻易做出承诺,思虑再三,终於还是摇了摇头。
    “我没法给你保证,但我可以肯定,江家会竭尽全力,帮你把儿子从大牢里救出来。”
    “那我等不了!”
    邵掌柜连连摆手,说:“救不了我儿子,谈什么都是白搭!人家说了,明天就来签合同,白纸黑字,只要我签了合同,不管公署能不能批准,我儿子立马就能出来,他身板儿差,禁不住折磨,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张正东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盯著老爷子的脸。
    邵掌柜渐渐觉得心里发毛,情急之下,忽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近乎哀求道:“这位爷,您帮我跟江老板好好说说,体谅体谅吧,我也不容易,维持会逼我,你们也逼我,官府压著,鬼子推著,横竖就我里外不是人,总得给条活路吧!”
    张正东却说:“那你最好也给你儿子想条活路。”
    “什么意思?”老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儿子被维持会抓走了,对吧?”张正东问,“那你知道租界那边的监狱里,牢头是谁的人么?”
    邵掌柜面容一僵。
    想也知道,奉天城各大监狱里的牢头儿,多半都是江家的弟兄,就算不是,却也都跟江家保持著某种合作关係。
    江家没法保证一定会把邵掌柜的儿子救出来,可要是想让邵掌柜的儿子惨死狱中,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毕竟,邵家的儿子本就不是要案重犯,想要对他下手,有的是机会,诸如“犯人不堪折磨,狱中上吊自尽”、“监狱爆发骚乱,犯人死於火併”、“狱中伙食腐坏,囚犯痢疾而死”之类的新闻,在报纸上並不鲜见。
    邵掌柜渐渐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张正东很平淡地说:“大牢里的香火,起码还是香火,但香火要是灭了,恐怕就不是香火了。”
    后屋的哭声愈演愈烈,孩童似乎预感到了危险。
    张正东朝中门瞥去一眼,冷冷地说:“而且,我劝你別总想著儿子,有时间也替你孙子想想。”
    “啪!”
    老爷子拍案而起,气得浑身哆嗦,颤声质问道:“你们……你们这样搞,跟鬼子有什么区別!?”
    陈进见状,立马伸手入怀,往前迈出一步,將东风挡在身后,冲邵掌柜厉声喝道:“老登,痛快给我坐下!”
    “干什么?”邵掌柜气得呼哧带喘,身形略有些踉蹌,忙用手扶住桌角,大声喝道,“你们还要把我杀了不成?”
    “操!”
    陈进一看老爷子叫囂,心头窜起怒火,儘管没有衝动拔枪,却也准备上前教训教训。
    好在有东风及时劝阻,双方才没爆发衝突。
    不过,两人之间的爭吵,到底还是惊动了后屋的邵家妻眷。
    霎时间,就听中门“砰”的一声,老太太领著儿媳妇,忙从后屋衝到前厅,这边扶著老爷子,那边向东风赔罪,嘰嘰喳喳,纷纷扰扰,场面乱得让人摸不清东南西北。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邵掌柜虽然年过甲,但好歹也是个爷们儿,如今被人逼到了墙角里,受尽了夹板气,抬手打不过,嘴上却不肯罢休,登时胡言乱语道:“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让我托生在这么个地方,受洋人的气,挨官府的欺,混帮派的也来找我麻烦,我活不下去了,操他妈的,谁敢动我孙子,我就跟谁玩儿命!”
    说罢,转头就奔货架去找趁手的兵刃。
    老太太嚇坏了,赶忙拦腰搂住,哭哭啼啼地哀求道:“哎呀!老头子,你可別添乱了!咱谁也惹不起呀,儿子已经被抓进去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里还过不过了?”
    紧接著,又扭头冲儿媳喊道:“秀琴,快去给江家赔罪!”
    儿媳听了,怀里抱著哭闹不止的孩子,身形一晃,忙就跪在东风面前,急切地说:“这位爷,家里最近事多,维持会来催过好几次了,老爷子心里烦,憋得慌,刚才说错了话,您可千万別往心里去,您看这孩子……”
    “哇哇哇——”
    “孩子还小!”秀琴接著说,“他爹已经遭难了,求江家体谅体谅吧!”
    可惜,东风並不体谅。
    拖延秦怀猛主导的商铺交易,是江连横下的死命令,事关江家的反攻,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张正东甚至连看都没看那孩子一眼,就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挡住桌上的油灯,屋子里顿时暗下三分、
    “明天不许签合同!”他再次声明江家的立场,“这是最后的警告,明天维持会要来,江家也要来,到底站在哪一边,看你们自己选吧!”
    说完,迈步就朝店门走去。
    老太太见状,忙叫儿媳过来按住老爷子,自己则跑过去拽住东风的胳膊,连声解释道:“这位爷……唉,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但是咱们可真没有对江老板不敬的意思啊!老头这两天心里憋得慌,你们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知道了。”张正东没有任何表情。
    老太太还不放心,又说:“真的真的,咱家最敬仰江老板了,我儿子还认识那谁呢,那谁不是给江家做事的么,还有王二爷,那都是老交情了,真没別的意思,您別多想,千万別多想啊……”
    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老太太站在店门外,望著东风和陈进的身影渐行渐远,终於钻进路口的汽车里,隨即亮起车灯,朝城北方向疾驰而去……
    …………
    月色西沉,已经是后半夜了。
    张正东回到江家大宅时,客厅里仍旧灯火通明,走进一看,却是江连横和赵国砚、李正西正在商量接下来的打算。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除了这三人以外,还有衙门口的蒋二爷,以及曾守义——就是那个霍老鬼手底下的二柜。
    消息传得很快,张大帅刚刚发布的命令,一层层传达下来,到了蒋二爷手里,就连忙赶来向江连横匯报通知了。
    经过张大帅和东洋人的磋商,东洋巡警將於明日起,撤出华界,不再“协助”管理省城的治安工作。
    主子走了,哈巴狗的靠山也就没了。
    儘管维持会还没正式撤销,老竇等人在名义上,也仍旧算是东洋巡警的治安帮手,但在华界之內,却已经彻底失去了横行霸道的资格,甚至有可能隨时面临江家的清算。
    张正东並未参与討论,只是冲江连横点了点头,隨后便上了楼梯,准备去找大嫂匯报邵家的情况。
    未曾想,刚走上楼梯,抬头一看,却见江雅身穿白色睡衣,正怀抱双臂,斜倚在拐角的墙壁上,居高临下地看著他,似笑非笑地问:“东叔,你咋这么晚才回来?”
    张正东也没多想,边走边说:“哦,我出去办点事。”
    “干坏事儿去了吧?”
    “说什么呢,我是好人。”
    江雅不相信,赶忙横跨一步,挡在东风面前,先是掸了掸他的衣襟,隨后又抓起他的两只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长时间,最后竟又把鼻子凑过去,莫名其妙地闻了两下。
    张正东感觉怪怪的,急忙抽出手,问:“你干什么呢?”
    “没事,闻闻。”
    “闻什么?”
    “闻闻你手上有没有火药味儿!”江雅后退两步,一抬手,突然多出一把手枪,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准备退出弹夹。
    张正东皱了皱眉,正想问是谁给她的枪,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伸手入怀,空空的,什么也没摸到,於是立马嚇得脸色铁青——那果然是他自己的配枪!
    “拿来!”
    张正东一把夺走手枪,罕见地瞪大了眼睛,厉声斥责道:“这是你隨便玩的东西么,擦枪走火,那是要出人命的,跟你六爷学两手,净用在我身上了。”
    江雅一怔,缓了缓,神情忽然有点委屈,竟眼泪汪汪地说:“你冲我吵吵。”
    “我这是为了你好,枪能隨便玩么,太危险了。”
    “你冲我吵吵。”
    “我没有。”
    “吵吵了。”
    “没有……我只是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张正东咂了咂嘴,急忙岔开话题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去书房找你妈了。”
    “有事我也不找你,你以后也別跟我说话!”江雅气冲冲地转过身,凑到走廊床边,伏在窗台上,望著窗外的夜景,小声嘀咕道,“亏我还在这等你半天,回来就冲我发火!”
    张正东简直比竇娥还冤,偏偏却又拿她没辙,毕竟是从小宠到大的侄女,不是亲闺女,胜似亲闺女,最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思来想去,心一软,就把枪里的子弹退光,慢悠悠地走过去,把枪放在窗台上,朝大侄女身边推了推。
    “给你拿著玩儿吧!”他说。
    江雅瞥了一眼,冷冷地说:“嘁!我不拿,谁稀罕呀!”
    张正东又往前推了推,说:“大家都是在线上混的,给点面子行不行?”
    “这可是你非要给我的。”
    “行,你说了算。”
    江雅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手枪,刚拿起来,脸上就立马显出笑意,再看那神情,眼也不红了,嘴也不撇了,敢情刚刚竟是在那装可怜。
    张正东自觉上当受骗,摇摇头道:“大侄女,你这脸色变得可够快的啊!”
    江雅很得意,拍了拍东风的肩膀,戏謔地笑道:“东叔,大家都是在线上混的,你这么容易心软,我很担心你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