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寒门无贵子
江雅走后,厅室里的气氛急转直下。
大家都很清楚,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江连横依然坐在长凳上,还不等他表态,老柴里便走出一位巡长,大概是负责人,气冲冲地窜到陈瑞面前,扬起胳膊就打,边打边骂:“你他妈瞎呀,谁家的千金都敢动?”
陈瑞缩脖端腔,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脑袋。
“操,你他妈还敢躲?”
巡长急了,一把薅住陈瑞的领口,照头就是两声脆的,随即将他押到江连横面前,厉声呵斥道:“说话,还不赶紧赔礼道歉,你小子等我替你张嘴呐?”
陈瑞当差不久,说话办事难免有欠妥当,都这时候了,竟还只是拼命地鞠躬赔罪。
“江老板,您恕我眼拙,我真不知道那是您闺女啊,而且、而且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话没说完,巡长便已瞪大了眼睛,抬腿又是一脚,急赤白脸地咒骂道:“你小子少在这满嘴喷粪,我是让你抓学生,谁他妈让你打学生了?”
“我……”
“你什么你,还不赶紧给江老板跪下!”
陈瑞应声怔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制服,终究还是跪在了江连横面前。
他这一跪,身后的老柴都有些臊眉耷眼,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还没混成老油条,因为拉不下脸,心里就有点疙疙瘩瘩。
可是,不跪又能怎么办呢?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
巡警不过是拿了枪的百姓,百姓若有枪,未必会把巡警放在眼里,何况江家还不是寻常百姓?
陈瑞认怂,胳膊拧不过大腿,丢人总比丢命强,当即抬手自扇耳光。
“我该死,我该死!”
“你他妈在那轰苍蝇呐?”巡长厉声咒骂道,“没吃饭么,使点劲,让江老板听听你小子的诚意!”
噼里啪啦,这一通脆响下来,厅室里就像是放了一挂鞭。
不过半支烟的功夫,陈瑞的脸上便已泛起了数道血痕,腮帮子像充了气似的,立时肿胀起来。
“江老板,您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实在不知道您家小姐的底细,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对对对,”巡长凑到江连横身边,弯腰赔笑道,“东家,这小子就是个睁眼瞎,您看要不就给他个机会吧,回头我替您收拾他,这种下三滥,您来动手,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
江连横不言语,也没应声看他。
巡长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转头看了看陈瑞,骂道:“让你停了么,接着抽!你跟学生那狠劲儿跑哪去了?”
陈瑞见状,知道这事儿没法蒙混过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对自己下了狠手。
“啪!啪!啪!”
大嘴巴子跟不要钱似的,接连几次重手,再看陈瑞的脸上,就已经不再是红肿淤青那么简单了。
只见他不仅口鼻处渗出鲜血,就连眼白也布满了血丝。
巡长站在旁边,左右看了看,眉头紧锁,心说应该差不多了吧?
然而,江连横却始终没有喊停的意思。
渐渐地,就连陈瑞本人也挺不住了,身形一晃,双手拄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江老板,我真知道错了……”
巡长咽了口唾沫,正掂量着要不要再上前劝劝,却见江连横突然冷哼一声,蹬地暴起,一把夺走他腰间的警棍。
霎时间,就听半空中“呼”的一声风起!
江连横大开大合,抄起警棍,抡圆了臂膀,直奔陈瑞的面门横扫过去。
“砰!”
这一记闷棍,势大力沉,仅凭声音就令人胆战心惊。
陈瑞避闪不及,只见他将头一甩,整个人立时栽倒在地,四肢僵直,浑身上下绷得又紧又硬,如同触了电门,喉咙里除了“咯咯”声,竟连一阵哀嚎都没喊出来。
人生在世,谁没几个朋友?
陈瑞也不例外。
见他这副惨状,几个年轻的老柴连忙迈出半步,想要上前查看伤势。
“干什么!”
赵国砚和李正西立刻凑到江连横身边,其余众人也是应声垂手,悬于腰际,轰隆隆迎面而上。
年轻的老柴迟疑了,关心归关心,终究不是过命的交情,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陈瑞躺在地上抽搐。
归根结底,老柴也谈不上多大的官差。
他们过去是贱籍,现在也同样不受待见,不然也不会有“臭脚巡”这样的蔑称了。
最重要的是,老柴心不齐,几个长官都是老油条,遇事只想和稀泥,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监狱里的老夏赶忙出来打圆场。
“哎哟,别别别,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咱别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呀!”
夏队长是老资格,以前跟着“神探”赵永才混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老弟,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仗着跟江连横交情最长,便走过来陪笑道:
“江老板,气大伤身,您先请坐!这小子肯定是有错在先,但最近省城警力吃紧,要不您再等等,等这阵风过去了,再好好收拾他,您看怎么样?”
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陈瑞纵有千错万错,就冲他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您也不能在衙门里头,活活把他打死。
皇帝杀大臣,还得编排个罪名呢!
江连横乜了一眼老夏,随手将警棍扔在地上,坐下来冲西风使了个眼色:“把他整醒。”
言毕,众人立马行动起来。
这边饮茶,那边泼水,一会儿掐人中,一会儿抬高腿。
忙活了半晌儿,陈瑞才堪堪苏醒过来,脑袋还是懵的,又缓了片刻,才能开口说话。
其间,江连横又转头去问老夏:“抓我女儿的那本书呢?”
“那个谁,”夏队长连忙吆喝,“你去物证室把那本禁书拿来!”
少顷,一本线装书被交到了江连横手上。
说是线装书,可装帧极其简陋,看起来更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读物。
随手翻了两眼,果然是手抄本,里面的论调人所共知,不必赘述。
江连横只把这手抄本在陈瑞面前晃了晃,问:“这是我女儿的书么?”
陈瑞瘫坐在地上,牙齿松动,口鼻窜血,眼睛被肿胀的面部挤成了一条缝,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你抓我女儿干什么?”
“我、我看见这本书在她手上。”
“听你的意思,这本书还真是我女儿的?”
“……不是。”
“到底是不是?”江连横正色问道。
“是……还是不是啊?”
陈瑞已经完全没了主见,他不再关心真相,只关心江连横到底想听什么。
江家众人不禁哄笑起来。
陈瑞的颜面丧尽,只好闷头不再言语。
江连横又把手抄本在老夏和巡长眼前晃了晃,问:“两位长官,你们的意思呢?”
“嗐,江老板,您这话都多余问了!”夏队长和那巡长连忙笑道,“这种禁书,怎么可能是您家千金的东西呢,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江连横点点头,转而又问陈瑞:“你有没有看见是谁把这本书塞给我女儿的?”
陈瑞一愣,摇摇头说:“当时的情况太乱,我真没注意,就看见江小姐把这书扔在地上了。”
“没注意?”江连横冷哼道,“我看你是故意包庇闹事的学生!”
陈瑞应声呆住——天大的罪名说来就来!
“不是,我、我是抓学生的……”
江连横不容他把话说完,随即转头看向老夏和巡长,却道:“我早就听说,城里有不少公差纵容学生闹事,暗地里跟省府较劲,今天的请愿闹得这么大,看来衙门口也该好好查查自己人了。”
一听这话,两人顿时有所领悟。
罪名是现成的,监狱里有不少牢头本就是江家“在帮”的弟兄,只要以“包庇”的罪名把陈瑞关进大牢,他就绝没有机会活着从里面走出来。
考虑到江连横“省城密探顾问”的身份,这种事对江家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真有这个必要吗?
巡长凑过来,干笑两声说:“东家,您看这小子他真知道错了,不知者不罪,而且这都是上峰的命令,这小子还年轻,要不您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不知者不罪,王长官说的也有道理。”
“您拿我当人!”
江连横没再回应,迈步走到一众老柴面前,接着说:“各位长官,最近城里不太平,学生都好冲动,我姑娘年岁小、不懂事,先前也没跟各位打过招呼,看她人没事,我也就不追究了,不过——”
话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打从今天开始,各位就都已经见过我家姑娘了,以后谁也别跟我说不认识她,如果再出现这种意外,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多大的官职,只要你们敢动我家姑娘,那就是打算跟我结死仇,谁出面说和,我就把谁算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吭声。
老夏和巡长更是提心吊胆,知道江连横点的就是他们。
“好好好,江老板您放心——”
“我不放心,”江连横突然打断,“谁也别跟我说这些屁话,以后都在事儿上见了。”
说罢,便朝自家弟兄招了招手。
“走了!”
众人当即迈开脚步。
老夏带着几名巡长,连忙跟在后头,随行相送道:“江老板慢走,哥几位慢走!”
余下几位年轻的老柴,终于得空凑到陈瑞面前,低声询问状况。
陈瑞伤得不轻,满嘴冒血不说,整个人头晕得厉害,胃里一阵翻腾,不住地呕吐,看样子急需送医问诊,可江家的弟兄还没走完,大家便只好等在原地。
另一边,老夏等人直把江连横送出了监狱大院。
“江老板,现在世道太乱,您多包涵,千万别放在心上!”
“行了,就到这吧,别再送了!”
江连横满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正要转身离开,却见远处又驶来一辆汽车。
大概是街面上江家弟兄太多的缘故,那汽车早早停下,旋即缓缓走来一道人影,带着些许试探。
“哟,我当是谁呢,摆这么大的阵仗,敢情是江老板呐!咱可老长时间没见面了!”
“老钱?”
江连横认出是苏家的人,不禁皱了皱眉,问:“你这是?”
钱伯顺叹了口气,指着监狱大楼,说:“我家少爷出了点岔子,让官差给逮了,我来接他回去,您这是……”
“唉,我家姑娘刚接走。”
“您瞅瞅,现在这孩子也不知道咋了,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江连横笑了笑,却说:“你们苏家有这传统,我姑娘可是头一回。”
“您又拿我开涮!”钱伯顺拱手道,“得了,我也不在这絮叨了,别再委屈了我家少爷,您慢走,回头帮我跟您家里的带声好!”
江连横点点头,随即带人离开。
钱伯顺则是走到监狱大门,正巧老夏等人还没回去,双方见了面,三言两语间,把“误会”解释清楚,没过多久,苏润就被狱卒放了出来,趁着夜色未浓,乘车返回苏家大宅。
随后半小时内。
奉天第一监狱又来了几位有钱有势的豪绅,动用各路人脉,打通各处关节,把自家孩子从大牢里捞了出来。
要么是富家公子,要么是官宦子弟,回到家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很快,那间牢房里就只剩下穿布鞋的学生了。
他们虽然单纯,但并不愚蠢,眼见着几位同学逐一离开牢房,心里也渐渐品出了彼此的差异。
直到名单上的富家子弟全都走了,狱卒才拎着饭桶来到牢房门口。
“哐当!”
狱卒用盛饭的勺子敲了敲栅栏,冷嘲热讽道:“怎么样,傻了吧?”
牢房里的那道银灰色光柱不见了,学生们应声抬起头,眼里不再有任何光亮。
饭桶里装的不知什么东西,黏黏糊糊,只比泔水强点有限,看起来令人毫无食欲。
狱卒当然不在乎,一边盛饭,一边笑道:“你说你们,家里什么条件,自己心里还没点数么,好好念书就完了,老跟人家起什么哄呀!
“你们这群小屁孩,连现在这世道都还玩不转呢,就想着推翻这个,打倒那个,说句难听的,就算真给你们机会,你们连冲哪使劲儿都不知道!
“真以为就你们爱国,咱们都是天生的贱骨头,就爱受洋人的窝囊气?
“拿点真东西出来,让咱也精神精神,别整天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腥加尖,才能赛神仙呐!
“得了,开饭吧!”
大家都不搭腔,默默接过饭碗,将那团粘稠、冰冷的食物强咽下去,随后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慢慢消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