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垂询
“传正阳门支行行长高时明觐见——!”
尖锐的声音利剑般地穿过半掩的朱漆大门,直直地刺进高时明的心里。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来乾清宫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四十年前,也许更久远。皇城实在是太大了,大到紫禁城外的绝大多数人奔走一生也无法仰见天颜。
高时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他三十岁以后就一直在司礼监当差,甚至一度坐到内书堂少监掌司这样的高位,但他却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先皇帝,更少有机会面见当今圣上。
调去银行衙门之后,高时明总盼着有一天能被皇帝召见,也曾无数次想象见驾的情形。但他没想到,这天竟来得如此突然。
高时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住胸膛里那不安分的擂动,可心跳反倒越来越快,几乎撞出胸腔。他垂眸盯着脚下光洁如镜的地面,恍惚间仿佛能看见自己微微发白的面容。
高时明试着迈开步子了,但他的双腿却僵得不听使唤,就好像灌了铅一样。
“还愣着干什么?”史辅明见高时明迟迟没有从右梢间里出来,便走上去,拉开门,一边催促一边朝他招手。“主子传你了!赶紧去啊!”
“啊!是。”这声招呼给高时明注入了些许活力。他强硬地迈开步子,动作机械而迟缓。
穿过乾清门后,高时明的第一反应是继续前往远处那座巍峨的乾清宫。可他刚挪到台阶旁边,就被人给拉住了:“高公公。您这是要去哪儿呢,在那边儿!”
“啊?”高时明整个人都是蒙的,甚至没太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皇爷都在南书房理政。不在乾清宫。”拉住高时明的年轻宦官好心地说道。
“南书房?”高时明木木地眨了眨眼睛。
“嗐”那宦官也是见怪不怪了。他侧过头,伸长脖子,朝南书房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就是那边儿。”
“哦!多,多谢。”高时明顺着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被人重重护卫着的南书房。
“一回生二回熟,您多来几回就好了。”那年轻宦官和善地笑道。
“承,承你吉言。”高时明回了他一个难看的笑。
高时明颤巍巍地来到南书房,空地中央,撩开前襟,重重地跪了下来:“奴婢!!”他刚一开腔,声音就往上走了个可笑的高调。不过整个南书房没有一个人笑话他,回应他的只有房间的回音,和远处一直持续着的隆隆声和凿冰声。“.日月银行,正阳门支行,司正行长,高时明,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拜三叩首大礼行完,高时明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要用尽了。他趴在地上,蜷成一团,快速但小声地喘着粗气。
“听王安说.”皇帝问话的声音,伴着一声破空的惊雷降了下来。“你今天上午去了户部?”
高时明身子一震,脑袋嗡的一白。
那声令人猝不及防的雷鸣堵了高时明的耳朵,导致他根本没听清皇帝刚才说的话。他不敢提问,更不敢不答,只能强自镇定,应了一声:“是!”
朱常洛自己也没听清刚才说了什么,但高时明既然歪打正着地应了,他就收起了重复一遍的心思,继续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谁啊?
如果没有刚才那声雷鸣,高时明当然能顺着话,想到皇帝说的“他们”是指汪应蛟和沈光祚。但现在缺了“今天上午”和“户部”这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高时明也就只能下意识地往王安拿走的那道条陈上想了:
“回主子。那些欧罗巴商人说,在李部堂代表朝廷下订之前,他们从没有卖出过大批的粮食或者粗铁,只能用银子和南洋出产的宝石香料,交换、丝、瓷、茶之类的东西。奴婢猜测,这应该也就是他们愿意千里迢迢地把粮食和粗铁运到天津来交易的原因。”
“呵呵。”朱常洛默默地听完了高时明的回答,轻轻一笑说:“高时明。你是不是没有听清朕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啊?”
皇帝的笑声里没有恶意,但高时明哪里听得出来,只觉得皇帝是在冷笑嘲讽。他心脏一紧,眼前一黑,冷汗瞬间爬满了后背。“我奴婢奴婢耳背,奴婢耳背!万望主子恕罪!”
“怎么一个个的都是这个样子?”朱常洛无奈地看向王安,问道:“朕难道是什么说两句话就要吃人的怪物吗?”
王安尴尬地笑了一下,转头对高时明温声道:“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主子没有怪罪你。”
皇帝在近侍太监心中的形象,和在其他宫人心中的形象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近侍太监们的心里,皇帝既宽仁又随和,只要不触及某些根本问题,皇帝甚至不会动怒。而在乾清宫之外的其他宫人的心里,皇帝就是那种心狠手辣,善使雷霆手段,而且成天疑神疑鬼的人。不然也不会甫一继位就成立西厂,重组东厂,并在内廷搞大清洗、大裁员了。
高时明勉强稳住心神,最后又磕了一个头,才开口道:“回主子,奴婢耳背,又被雷声搅扰,是没有听清主子说的第一句话。还以为主子是在问那道被老祖宗收走的条陈。”
“哼”朱常洛轻叹了一口气,将那道条陈移到眼前,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说:“既然说到这儿了,那你就继续说吧。一艘船,从漳州开到天津,至少需耗银一千两,这个数,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回主子。这是奴婢从西洋商人那里问来的。”高时明解释道:“他们说,一艘满载的千料大船,算上海员的月银、航行期间的物资消耗,以及船只本身的折旧与维护,还有沿途必要打点,一个月至少要一千两银子。而从福建到天津,即使一帆风顺,毫无阻碍,也至少需要航行一个月。”
“一个月耗银一千两,真要得了这么多钱?”朱常洛紫禁城都没怎么出过,对这年头的行船成本更是没什么概念。
“奴婢不敢确定,但想来应该是要的。”高时明接着说:“奴婢粗浅地了解过,一艘千料大船至少需要二百名船员才能正常航行。这二百名船员每人每月通常是二两银子的月钱,这就是四百两银子了。再算上口粮和淡水补给,光是人员的消耗,每个月就得六、七百两银子。再算上备用的耗材,以及船只靠岸时所必须的打点,一个月应该是要掉一千两的。”
朱常洛接着问:“所以,这一船一月一千两,就是你认为的必须关停月港的原因?”
高时明想了一下,说道:“史记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逐利,洋商尤甚。一艘满载的大船,从福建开到天津,耗时一个月,耗银一千两。之后,再从天津返航回福建,又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耗费。这一来一回,再快再快也是两个月二千两。而且,北方能买到的东西,南方都能买到,甚至更好。如果二港并立,那些船主洋商,绝不会白白地浪费这些时日、银钱,绕一个大圈跑到天津来,做这笔早就能做成的买卖。”
“嗯”朱常洛点点头,将那道条陈移到旁边,俯视着高时明的后背:“然后呢?”
“.”高时明一下子怔住了。
别看高时明之前答得顺畅,但他只是机械地把早已经想了无数遍的事情,删繁就简地重复说出来而已。现在,皇帝冷不丁地扔了个没头没尾的“然后”给他,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想。
想要找出线头,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反问皇帝“什么然后”,但高时明哪敢反问。就算皇帝不会责备他,他也还是害怕皇帝会因此觉得他愚蠢,进而白白地浪费掉这次宝贵的机会。
高时明的体温逐渐升高,脑子越想越浆糊。
朱常洛看他趴在地上,好半天一点儿回应也没有,还以为他又没听清,于是便廓清嗓音,重复了一遍:“高时明,你觉得月港关停之后又该做什么?”
高时明立时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这个“然后”明明紧跟着关停月港的话题,自己一阵胡思乱想,怎么就想不到呢!
自责之余,高时明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这个问题刚好是他琢磨过的,于是朗声道:“回主子。奴婢以为,月港关停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打击走私!若不严格缉私,哪怕下旨关停月港,强令天津一口通商,也难以增补国用。”
“你凭什么这么说?”朱常洛淡淡地追问道。
“回主子,”高时明现在是既紧张又亢奋,“奴婢如此判断的主要原因有三。”
“其一,南方,尤其是闽、粤、浙、直等沿海省份商业发达,产业甚多。许多豪商巨贾就是靠着海面上的商路牟利。关停月港,势必损害他们的利益。这些豪商巨贾就算不敢明着对抗国策,也会想办法通过走私来维持现状。”
“其二,洋商来大明只为赚钱。南方产的丝绸、茶叶在月港就能直接装船,现在非要他们绕远路到天津,来回每船要多两三千两银子,他们肯定不情愿。只要门路,即便关停月港,洋商也会更愿意继续在南方交易。其三.”
高时明咽下一口唾沫,喘出几口粗气:“漳州开港百年,利益板结。就算闽、粤、浙、直等地的官府,表面顺从朝廷,也肯定会阳奉阴违,在私底下为内外商人提供走私便利。如此官商勾结,外需内供,则徒有国策而无用矣!”
“嗯,”朱常洛赞许地点点头,顺着话题继续道:“那你觉得要如何打击走私呢?”
这回,高时明毫无歧义地听清楚了,可同时也哑巴了。高时明只想过有必要关停月港,并打击走私。但怎么打击走私,他还真没想过。
“这这.”高时明思绪翻涌,可这种牵扯甚广的事情,不是急中生智,靠一个两个灵光乍现就能想得出来的。
“行了,先这么着吧。”朱常洛也没有等他太久,手一摆便转了话题。“你再说说银票的事。户部那边什么打算?”
皇帝不置可否的态度让高时明的内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就像怀春的少女得不到心上人的回应一样。但他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快速转变思绪,尽可能平静地说:“回主子。基本的意向已经敲定了,顺天府和户部都同意,最早从本月中旬,最晚从下月上旬开始征收银票。详细情况,奴婢这里有一道准备送去总行的呈文,敬呈主子御览!”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了那道呈文,高高地举过头顶。
“呈文?”朱常洛眼睛一眨,望向王安:“你刚才怎么不一并拿来?”
“这”王安一怔,实话说道:“回主子。奴婢以为,那道呈文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议过的事情,不必直呈御览,所以看过之后就给还给他了。今天之所以带他过来,也只是为了月港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朕也就懒得看了。”朱常洛笑了笑,转过头。“魏朝。”
“奴婢在。”魏朝立刻站了起来。
“拿走,”朱常洛指了指仍旧趴在地上的高时明。“照议定的办。”
“是。”魏朝立刻绕过案台,快步走到高时明身边,从他高举的手上拿走呈文。
“高时明。”朱常洛收回视线。
“奴婢在。”高时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抬头。让朕看看你。”
高时明先是一惊,随后才缓缓地撑着地,极力地将脑袋扬起来。
“朕现在只能看见你的脑门儿和上眼白。”朱常洛说。“赶紧把腰杆打直咯。”
“是!”高时明慢慢直起身,将撑着地板的两只手挪到大腿上,摆出一副跪坐的姿态。不过他还是不敢仰见天颜,一对儿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地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