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麓川之国,畏威而不怀德
“两位使臣,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在座的诸位,想必你们也都认识,就无需本公再介绍了。”
坐在上首的徐辉祖神色淡然,语气中透着一丝冷淡。
不知为何,他话音刚落,整个会议大堂气氛就变得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来自麓川的两名使臣,等着他们的回应。
其中一位身形健壮、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老者深吸一口气,沉稳说道:
“老夫乃麓川中书省参知政事刀补瓦。”
另一位稍显年轻些的使臣目光扫视众人,同样沉声说道:
“本官为麓川门下省侍郎恭坝光。”
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麓川沿用了一些故元官制,参知政事为从二品,侍郎是正三品。
上首的徐辉祖微微颔首,
指了指二人面前的诸多文书,直言道:
“这是我大明都督府、户部、兵部统筹核算,关于麓川战事的钱粮明细。
两位大人看一看,若
没有异议,就尽早签字画押,然后离开京城。”
徐辉祖话语毫不客气,语气生硬,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招待使臣。
然而,麓川两位使臣并未表现出不满,只是脸上多了几分阴郁。
自从踏入大明境内,他们便深刻感受到了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
尤其是那巍峨高大的城池,以及宏伟空旷的奉天殿,还有那绵延不绝的耕地。
与之相比,麓川简直穷山恶水,物资匮乏。
也难怪明人称他们为化外之地。
刀补瓦还是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徐辉祖,郑重说道:
“拜见魏国公,麓川对此尚有一些异议。
此战麓川虽败,愿意承担因双方误会引发争斗所产生的钱粮损失,
但大明朝廷给出的账目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麓川朝廷断然不会答应这样的决议。”
说着,刀补瓦将自己携带的一封文书递到侍者手中。
侍者接过文书,呈送到徐辉祖面前。
徐辉祖一边翻文书,刀补瓦一边解释道:
“大明魏国公,我麓川此番带着诚意而来,
愿意拿出一些钱粮,以慰藉死伤将士的在天之灵。
但对于一些不合理、不公正的款项,麓川绝不能接受。”
一旁的恭坝光也重重地点头,目光扫视四周:
“诸位皆是大明朝廷中一等一的重臣,
还望各位大人体谅麓川的艰难处境。
我国刚刚遭受大风大雨,又接连经历战事,早已风雨飘摇、动荡不安。
若拿出如此巨额钱财,
届时国内必然会引发动荡,甚至可能波及大明周边之地。”
“呵”
左军都督耿忠嗤笑一声,身体不再像先前那般端正,
而是向后靠去,眼中充满了轻蔑。
“你跟本督说说,你们什么时候会波及周边,
我们好提前做好准备,帮你们平定叛乱。
到那时,钱粮什么的都不用你们给了,我们自己去取。”
刹那间,整个气氛变得肃杀起来。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抬起头,将目光聚焦在麓川两名使臣身上。
陆云逸亦是如此,对于这般直白激烈的场面,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与他原本的想象有些不同。
刀补瓦察觉到众人的注视,嘴唇紧抿,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归根结底,是麓川在战事中战败,整个朝廷已然陷入被动局面。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
“耿大人,大明乃天朝上国,
我们一路前来,听闻的皆是睦邻友好的言论,应天百姓也十分渴望安定。
此时若再动兵打仗,恐怕有悖民意。
当然,我想说的是,
麓川无意与大明作对,还望大明朝廷能够知晓。”
耿忠白了他一眼,不再看他,眼神中的不屑表露无遗。
魏国公徐辉祖这时抬起头,问道:
“刀补瓦大人,这份文书是贵国主的意思,
还是你们中书省以及门下省的意思?
本公在上面丝毫看不到诚意,反倒像是看到了一个贪婪的小人!”
“你!”
恭坝光脸色骤变,原本略显蜡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显然是动了怒。
不过,他还是强忍着情绪,沉声道:
“魏国公,二百万两白银已经是麓川所能拿出的极限。
至于大明朝廷提及的树木、矿石,
大多都在深山老林之中,开采极为困难,想要取用,谈何容易。
还望大明朝廷能够体谅。”
“少他妈废话。”
耿忠突然破口大骂,猛地坐直身体,怒视着在场的两人:
“你们麓川要是打赢了,还会这样说话吗?
要是你们不服气,那就战场上见真章。
本督倒是想看看,一个连国主都被俘虏的边陲小国,凭什么这么硬气!
本督把话撂在这儿,文书上的钱粮,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一个弹丸小国,也敢挑衅大明?
在这之前,你们怎么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国内有多少家底可赔。
现在说拿不出东西,早干嘛去了!”
二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周围近二十名负责记录的文书纷纷奋笔疾书,神情各异。
魏国公徐辉祖面色稍缓,抬手压了压,然后看向刀补瓦:
“两位使臣,我们都是军伍出身的粗人,
长期身处地方和都督府,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但本公建议两位使臣仔细看看这份文书,
这是经过大明朝堂上上下下反复核算才得出的数目。”
相较而言,徐辉祖的态度温和许多,声音也轻柔了一些,
加之他那张年轻的脸庞,让人难以心生怒意。
果然,刀补瓦听后,脸色缓和了几分,无奈地点点头:
“多谢魏国公从中斡旋,我们这就再仔细看看。”
说完,刀补瓦低头看向手中的文书,
一旁的恭坝光则抬起头,在整个大堂内四处打量,
最后将目光落在对面那位极为年轻的将领身上,略带诧异问道:
“敢问这位可是陆将军?”
陆云逸原本正看着文书,有些昏昏欲睡,
听到这话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
在恭坝光脸上打量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是本将。”
屋内气氛再度凝固。
原本在后方认真记录文书的麓川随行人员,忍不住抬起头,
看向这位在麓川战场上大开杀戒的将领。
人的名,树的影。
当他们看到陆云逸那看似平淡无奇的眼眸时,
却仿佛被一只猎豹盯上,浑身动弹不得。
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众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作为此次随行人员,他们深知,麓川的精锐大多战死在最后一战中。
而除此之外,那些寻常军卒,足足有八成丧命于此人之手。
而且,麓川的名将罕拔将军与阿鲁塔,都栽在了他手中。
如今,眼前之人竟如此年轻,
甚至比他们中的许多人还要年轻不少,
如此巨大差距,令人望而生畏。
此外,他们心中还有着深深的忧虑。
如今麓川将领死伤惨重,就连国主都意志消沉,日渐颓废。
在未来,谁又能制衡眼前之人?
难道麓川要一辈子受他欺压?
恭坝光费了好大的劲,才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轻声说道:
“陆将军果然年轻,传闻所言不虚。”
陆云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将视线移开,没有说话。
场中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恭坝光愣在当场,一脸不可思议。
倒是一些大明的文书纷纷低下头,掩饰脸上的笑意。
恭坝光并未放弃,继续说道:
“陆将军,今日西平侯不在,
而您又与麓川打交道颇多,您认为麓川应当如何是好?”
这一次,陆云逸回答了他,声音坚定有力,简短干脆: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见恭坝光面露疑惑,陆云逸笑了笑,解释道:
“麓川作为西南小国,
战胜了天竺和暹罗后便自不量力,妄图挑战大明。
如此看不清自身实力,你们麓川离亡国不远了。”
“你!”
恭坝光脸色一僵,
即便他脾气再好,也被这话气得不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陆将军,麓川乃西南强国,
天竺与暹罗挑衅在先,麓川不得已才奋起反击。”
陆云逸点了点头:
“大明亦是奋起反击,只是没想到麓川如此不堪一击。”
恭坝光紧握拳头,眼中布满血丝。
“哈哈哈哈哈。”
李景隆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脸上满是畅快。
“是大明朝廷率先在金齿司屯田,步步紧逼,无奈之下麓川才奋起反抗!”
说完之后,恭坝光又补充道,
“两国接壤,难免会有纠纷,但我认为这其中或许存在一些误会。”
陆云逸摇了摇头:
“金齿司?大片的荒地,你们麓川不种,还不许旁人来种?
现在我们开垦了,麦子丰收了,田地也整治好了,
你们却跳出来说这是你们的土地?
这叫荒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
恭坝光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陆将军,话不能这么说。
这世间终究还是有公理、法度以及正义的。
若往前追溯,金齿司本就属于麓川,
我们已经处处忍让,是大明朝廷步步紧逼。”
说完之后,一旁的刀补瓦抬头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叫不好。
陆云逸突然笑了起来,沉声道:
“汉历永平十二年己巳年,哀牢国归附汉朝,其地设永昌郡。
蜀汉建兴三年,蜀汉分建宁、越隽、永昌三郡地设云南郡,
永昌郡不韦县东南增设雍乡县、西南增设永寿县,麓川就在永昌郡雍乡县。
唐宋时期,先属永昌节度、又属永昌府。
即便是在故元,你们也是云南行省麓川路。
一群叛党逆贼,如今稍有自立便忘了本,麓川之国,还是亡了吧。”
众人眼前一亮,纷纷觉得这话有理。
既然金齿司曾是麓川的一部分,那麓川一直以来都是天朝属地!
刀补瓦脸色有些僵硬,微微瞥了一眼恭坝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如今是大明,并非汉唐。”
陆云逸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刀补瓦:
“先朝覆灭,大明继承大统,位居中原,乃中原正统。
先朝帝王受大明香火供奉,如今就供奉在城南钦天山。
麓川起于汉唐,脱于故元,可曾有过对先朝帝王供奉?
这不是叛党逆贼又是什么?
我们不是汉唐宋元正统,难不成你们是?
这话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说得好!”
左军都督耿忠挺直腰板,盯着二人,
“若你们觉得自己不是叛党逆贼,
就将我中原之地的帝王都供奉起来,正本清源。
如今本督看你们糊里糊涂,
大风大水治不好,仗还打不赢。
再这样下去,迟早亡国。
倒不如早日归附大明,本督去替你们向陛下求情,让你们麓川百姓能吃上饱饭。”
二人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刀补瓦轻声说道:
“耿大人如此咄咄逼人,公理正义何在?天朝上国的威仪又何在?”
耿忠一愣,没想到这人还装起可怜来,
他连忙将目光投向陆云逸,抬了抬头,仿佛在说:
“快说话啊。”
陆云逸有些无奈,沉声说道:
“天朝上国维护自身的核心利益,就是这世上最正确的正义。”
耿忠脑袋后仰,倒吸了一口气。
自己一把年纪,本应沉稳内敛,
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对陆云逸竖起了大拇指。
屋内众人大多将目光投向陆云逸,
对这句话深感认同,觉得实在是太正确了,正确到无可辩驳。
就连户部尚书杨靖,
也不禁有些诧异地看了陆云逸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眼前这个年轻人脸皮够厚,歪门邪道说起来也振振有词。
李景隆连忙将这句话记录下来,
打算将其写进《李氏兵书》中,作为开篇之语。
坐在最上首的魏国公徐辉祖轻咳一声,看向麓川使臣,郑重说道:
“两位使臣,今日是双方第一次会面,
朝廷上下的要求我们已经传达。
至于你们是否同意,有无异议,
还请两位回去仔细商议。
明日,户部杨大人、都察院詹大人、工部秦大人将与你们进一步商讨。
若有需要与都督府商讨的事宜,也可前来。
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这会议堂中,我们都奉陪到底。”
说完,徐辉祖缓缓站起身,拿起手中文书,朝着大门走去。
众人陆陆续续站起身,缓缓离开。
然而,刀补瓦与恭坝光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愁容。
战场上失利,在谈判桌上自然举步维艰。
门外,陆云逸正走着,李景隆连忙跑了过来,兴奋地压低声音喊道:
“云逸啊,你说得太好了。
最开始提到小国的那段话,出自哪本书?我回去也得好好看看。”
“《韩非子亡徵第十五》。”
李景隆暗暗记下,又问道:
“那后面那句话呢?”
“随口说的,大明身为天朝上国,自然不能随意行事,
但用来震慑一些周边小国,还是可行的。”
对此,李景隆深表赞同,连连点头:
“云逸,你说得对,这些小国向来不安分,
仗着咱们大明刚刚立国,注重颜面,便整日想着占便宜。”
陆云逸思索片刻,一边走一边说:
“此事不必担忧,小国占些小便宜,不过是一时之利,
而咱们却能获得长久之利。
一旦开展商贸往来,若是他们不听话,就断绝与他们的互市。
倘若现在朝廷不买暹罗的甘蔗,
暹罗国主恐怕都要跪着爬到京城来请罪。”
说到这儿,李景隆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云逸,那个把红变成白的法子,有消息了吗?
都过去这么久了。”
提及此事,陆云逸也有些疑惑,摇了摇头:
“目前还没有消息,工坊那边也没有送来信件。”
“会不会是法子有问题?”
李景隆不禁生出一丝惋惜,
倘若能轻松制成白,那可就财源广进了。
“法子.我也不确定是否可行,总之先静静等待吧。
能成功最好,即便不成也无妨。”
陆云逸耸了耸肩,随后问道,
“你缺钱了?”
李景隆眼中闪过一丝忧愁:
“是缺了些,但还没到卖地那般窘迫。”
“你想做什么?”陆云逸疑惑地问道。
李景隆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拉着陆云逸走到角落,小声说道:
“朝廷打算将自行车与三轮车的生产把控在手中,
但两款手推车,朝廷有意放开,允许民间生产。
我准备凑些钱,开设几家工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