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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小寒(一)
    第68章 小寒(一)
    贞仪见信,撑着病体起身,与家中稍作商议了一番,便于次日清早随长兄一同登上骡车,匆忙离开了家中。
    橘子原本要跟上,贞仪实在不放心它的身体,便叫它留在家里,托付给了极爱惜猫狗的洛哥儿照料。
    王元与贞仪兄妹二人出了金陵,冒着数九严寒,一路向南,往湖州府去。
    夏秋时的那场疟病,带走了许多贞仪所熟悉的面孔。那位为了丈夫留下的生意和儿子操劳多年,做事总是风风火火,市侩又好强,就连为旁人哭丧时都会体体面面大哭大唱一通的蒋家太太,也因疟病撒手人寰了。
    蒋茂纨绔无能,淑仪也对生意一窍不通,夫妻二人皆无主张之下,被蒋家太太拼力守着的生意很快落入族人手中。蒋茂偏又好色好赌,被族人做了局,欠下一屁股债,族中为他还了债,借此也将他赶出了金陵。
    蒋茂和淑仪带着善姐儿,去了湖州府,投奔蒋家太太的娘家兄长。
    但蒋茂恶习难改,任凭去到哪里也无法叫人安生,他那舅父已很算得上仁慈了,舍给他三间泥屋,与他置了两亩田地,自此断了关系往来。
    这些事也就发生在数月之间。
    一场疟病带来了太多变动,王家也是混乱失序的,淑仪离开金陵时走得很匆忙,而贞仪上月分明还从大嫂嫂口中得知,大姐姐曾来信报过平安,只说已在湖州安顿下来,日子过得去,让家中不必为她忧心。
    谁料时隔一月,淑仪再递信回家中,却是一封求救信。
    淑仪并非是在为自己求救,而是为了女儿善姐儿。
    蒋茂赌光了一切之后,将目光投到了年幼的女儿身上。
    当贞仪和长兄赶到了那一座叫不上名的偏僻小村落,寻到了那三间泥屋外时,只见五六个地痞蠢汉堵在那里,蒋茂撕扯着倒在泥水里抱着善姐儿不肯放的淑仪,口中骂着:“松手!否则老子连你一同卖去窑子里!”
    时下不说各处开着的赌坊了,只是各处村乡里,蹲在村口赌博的闲汉便数不清,赌徒典妻卖女之象更是比比皆是。
    蒋茂之所以选择先卖掉女儿,不外乎是因为妻子还能侍奉他吃喝拉撒,大的总比小的有用,且没准儿还能再给他生个银疙瘩出来。
    但他这一向逆来顺受的妻子此刻竟敢死命反抗他,任凭他拳打脚踢,她抱着女儿死活都不愿意撒手。
    淑仪自幼便极其重视淑女体面。
    而此刻她裹着粗布衣衫,滚在泥水里,发髻散乱,手上脸上都生了冻疮,那双她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此际连一双可与它“相配”的罗袜都没有了,它们狼狈地赤裸着,暴露出了昔日掩饰在锦绣鞋履之下的畸形与残缺本相。
    淑仪拼力爬起来,但仓皇之下那双脚根本站不稳,她绝望地抱着女儿扑倒在地,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自己少时的话语——
    她曾将袁机夫人的遭遇视作一种修行,而此刻她自己竟也坠入了这相似的境遇中。
    如那双脚一般被彻底规训过的淑仪,此刻纵然恐惧,绝望,无助,却仍未能生出一点愤怒。
    人若没有愤怒,就连反抗也注定是没有力度的,范围亦只被框死在脚下三寸之地。
    淑仪害怕极了,却只想着跑到屋内躲起来,而非鱼死网破拼命逃出此地。
    蒋茂气急败坏之下,不管不顾地抡起一截粗棍,就要砸向淑仪。
    然而下一刻,他的后领却被人猛地攥住往后拽去,脚下趔趄之间,一只拳头猝然落在了狰狞的脸上。
    蒋茂被这一拳打得歪坐在地,刚起身还未站稳,“啪”地一声,一记极响亮的耳光带着愤怒掴下。
    见竟是王元和贞仪,蒋茂一愣之后大怒,抓起那棍子就要向后者还手:“……小贱人!吃了疯熊胆了!”
    他举起棍子的手臂没来得及完全抡起,便被一名青袍男子制住了。
    此人正是詹枚。
    蒋茂被酒色败坏了身子,仅可欺凌弱女稚童而已,此时被詹枚按下,只能无能怒骂挣扎。
    王元眼眶通红,还要再对蒋茂动手,被詹枚出声制住了:“兄长!”
    蒋茂固然可恨,为此等烂人担上官司却是得不偿失。
    那些地痞和许多村民都在后方探头探脑地瞧着。
    贞仪已快步去扶淑仪母女。
    不足半年的时间,贞仪已几乎要认不出这样的大姐姐了。
    “贞儿,贞儿……”淑仪拿满是泥泞血污的手,去握贞仪的手,眼里的泪在颤抖,重复着哀求:“救善姐儿,带善姐儿走!”
    看出王家人此行目的,蒋茂的底气更足了。
    此等人说难缠也难缠,说打发却也有办法打发,不外乎拿钱换而已。
    蒋茂欠了赌债,外头那些正是要带走善姐儿的债主请来的打手,见不到钱不会离开。
    蒋茂拿住了王家人软肋,开始狮子大开口,不仅要王家人给他还赌债,还额外索要百两银钱:“她是我的种,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在户籍上写着的!今日若不能叫我满意,谁也带不走她!”
    世风如此,饶是袁枚老先生那等人家,昔日将袁机夫人母女接回尚且要扒下一层皮来,好一番纠缠打点。
    王家对此也早有预料,家中拼凑了近百两银子交给王元。
    此时詹枚也将身上的盘缠拿了出来。
    偿罢赌债,已不剩多少东西,蒋茂只勉强满意,揣着碎银骂骂咧咧地出门:“……趁老子回来之前滚出去!”
    “大哥哥,贞儿……还有詹家兄弟,今日大恩,我定当铭记!”淑仪流着泪道谢,将女儿推给贞仪:“只是此地非善地,我实在留你们不得,只恐他下一刻又要回来反悔缠闹,你们还是快快走吧!”
    小寒将至,万物凋零,灰穹之上又有雪开始飘落。
    被大姐姐推着催着离开的贞仪却上前一步,抓住了大姐姐细弱的手臂:“大姐姐,不着急,咱们是要一起回去的。”
    淑仪怔住了:“……回去?”
    “是,大姐姐。”贞仪红彤彤的眼底满是坚定:“大姐姐,咱们一同回家。”
    淑仪眼中坠出一颗圆圆的浑泪,回过神来,只是摇头:“我回不去的,别说傻话了,走吧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