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薄雾,将最后一丝林间阴影驱散。
当沈穆策马踏出八里河街道纠缠扭曲的枯木林带,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即使是饱经沧桑、灵魂深处仍烙印着耶诺古诅咒之痛的他,也不禁心神微震。
德赫瑞姆。
它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依托古老城堡、在战火中勉力支撑的据点。
一道巍峨如山脉般的城墙,赫然矗立在广袤的平原之上,其高度目测已近二十五米,由巨大的、打磨平整的青灰色岩石垒砌而成,表面闪烁着某种加固符文特有的微光。
城墙之上,箭塔如同森林般密集耸立,每一座都覆盖着坚固的垛口和射击孔,黑洞洞的弩炮炮口隐约可见,森冷的金属寒光在初阳下闪烁,编织成一道死亡与秩序交织的天际线。
更远处,数座更为庞大、结构复杂的棱堡扼守着关键的交通节点,它们的轮廓在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不可侵犯。
城墙之外,是令人心安的生机与富足。视线所及,是近乎无穷无尽的沃土。
上万亩的良田如同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棋盘铺展向远方,一直延伸到朦胧的地平线。
金灿灿的成熟麦浪在微风中翻滚,发出沙沙的丰收低语;翠绿的蔬菜田垄整齐划一;深褐色的新垦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纵横交错的水渠如同大地血脉,将远处河流的活水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每一寸田地。
巨大的木制水车在河岸边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吱呀声,将清彻的河水扬起,注入干渠。
更精巧的脚踩式龙骨水车则点缀在田间地头,由农人操作,精准灌溉着高处的梯田。
几架大型的风车磨坊矗立在视野开阔的高地上,巨大的风叶缓缓旋转,带动着石磨研磨着丰收的谷物,风叶搅动空气的呜咽声,与鸟鸣、水流声、农人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繁荣的田园交响。
“呼……”沈穆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谷物和远方森林气息的空气,灵魂中因神性反噬带来的隐痛似乎都在这片由他亲手奠基的坚实大地上被抚平了一丝。
这广袤的农田、高效的水利、轰鸣的磨坊,不仅是生存的保障,更是未来反击深渊、重建秩序的根基。他身后,两百名沉默如山的圣树骑士,银亮的甲胄在阳光下流淌着神圣的辉光,他们挺直的脊梁也微微放松,目光扫过这片用无数牺牲换来的和平景象,坚毅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德赫瑞姆巨大的主城门,面向八里河街道方向的西城门,轰然洞开,三骑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卷起一路烟尘,目标直指沈穆一行。
当先一人,身披擦得锃亮的斯瓦迪亚板甲,外罩象征荣誉与忠诚的深蓝色罩袍,胸甲上镌刻着德赫瑞姆的雄狮徽记。
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岁月在眼角刻下细纹却更添沉稳,正是以武勇和正直闻名、深受士兵爱戴的骑士法提斯。
紧随其右的,则是一位身着更为实用、带有更多锁甲内衬的贵族便甲的男人,面容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冷酷,身形挺拔如标枪,正是以铁腕治军、精于训练和城防著称的贵族雷萨里特。
而稍落后半个马身,一位穿着考究的深棕色天鹅绒外套、头戴软帽,体型微胖却动作利落的中年人,正是德赫瑞姆的城镇总管,前商人马尼德。
他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但此刻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与恭敬。
三人在沈穆马前十步外齐齐勒马,动作干净利落。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
“恭迎领主大人凯旋!”法提斯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德赫瑞姆已在您意志的指引下整肃待命,大人。”雷萨里特的声音则如金铁交击,简洁有力。
“大人!看到您平安归来,德赫瑞姆的天空都明亮了!”马尼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的圆脸上洋溢着真挚的喜悦,“一切都依照您离开前的规划在发展,西外城与东外城主体已经完工,蓝星同胞们已悉数迁入,安置妥当,内城区域完全由我们的战士和核心人员驻守,秩序井然!”
沈穆翻身下马,亲自上前,一一扶起三人。
他的手掌在触及法提斯和雷萨里特的肩甲时,能感受到那冰冷金属下澎湃的力量与忠诚;握住马尼德的手时,则感受到对方因激动而微微的颤抖。
“法提斯,雷萨里特,马尼德,”沈穆的目光扫过三位重臣,带着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们做得很好。德赫瑞姆能有今日气象,皆是尔等心血浇灌。这片土地,是我们最坚实的盾,也是我们刺向深渊的矛。”他抬头,目光再次掠过那高耸的城墙和无垠的麦田,“走吧,让我看看我们的家。”
在三位重臣和圣树骑士的簇拥下,沈穆一行通过巨大的西城门,正式踏入德赫瑞姆的外城区域——西外城。
甫一进入,便是一条宽达二十米、用平整石板铺就的中央主干道,笔直地通向远方内城的第二道城墙。道路两侧的景象,瞬间将人拉入一个充满中世纪生活气息的、略显拥挤却生机勃勃的世界。
主干道两旁,是连绵不断、鳞次栉比的三层石木结构楼房。这些建筑是马尼德引以为傲的杰作,也是安置大量蓝星移民的核心住所。地基和承重结构由坚固的本地青石砌成,确保稳固;往上则是粗大原木构成的框架和墙壁,木材表面涂有防虫防腐的深棕色涂料,散发着淡淡的松脂气息。每一栋楼都显得厚重而实用,窗户大小适中,镶嵌着透明度不高的玻璃或蒙着油鞣皮革。
这些“集体寓所”的设计显然经过精心考量。
每栋楼的一层通常是公共空间或小型商铺、手工作坊。
可以看到敞开的门脸里,铁匠学徒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农具或简单的铁件;面包房里飘出诱人的麦香;裁缝铺门口挂着成衣;杂货铺的老板正将成捆的麻绳和陶罐搬到门口。二层和三层则是密密麻麻的住户单元。
每个单元面积不大,但通过狭窄的户外楼梯和走廊相连,最大化了空间利用率。此刻正是清晨忙碌时分,不少窗户敞开,晾晒着洗好的衣物,五颜六色的布料像旗帜一样在微风中招展。
妇女们在公共水井旁排队汲水,交谈声、孩童的嬉闹声、商贩的叫卖声、还有远处磨坊的沉闷声响,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喧嚣乐章。
“大人请看,”马尼德指着路旁一栋典型的楼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按照您的指示和我的规划,这样的三层石木屋,每栋能稳定、舒适地容纳五十名成年居民。我们严格规划了街区,留有防火巷和小的社区广场,水井和公共厕所也按区域配置。虽然拥挤了些,但卫生、安全和基本生活都能保障。蓝星的同胞们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现在已基本适应,不少人已经开始在作坊里工作,或者租下铺面做些小生意了。”
沈穆的目光缓缓扫过街道。他看到穿着蓝星样式改装的粗布衣服的人们在忙碌,看到穿着斯瓦迪亚皮甲或民兵服饰的巡逻队在维持秩序,看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同一个屋檐下或同一个水井旁,虽然还带着些许生疏,但至少有了共存的秩序。街道虽然宽阔,但因人流和两侧林立的摊位,多是售卖新鲜果蔬、粗粮、简单手工艺品,而显得熙熙攘攘。
空气中弥漫着面包、马粪、木柴烟、汗水和刚出炉铁器的混合气味——这是生活的味道,是人口聚集区特有的“人味”,虽不芬芳,却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
“秩序井然,物阜民安。马尼德,你功不可没。”沈穆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真正的赞许。这西外城,虽然远称不上奢华,甚至有些粗粝,但它高效、实用,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它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正源源不断地为德赫瑞姆这台战争机器提供着基础的人力、物资和活力。这比任何华而不实的装饰都更让他感到欣慰。
队伍沿着主干道前行,穿过整个喧闹的西外城区,终于抵达了内城的第二道城墙。
这道城墙同样高大坚固,但风格更加古朴厚重,带有德赫瑞姆旧城堡的痕迹。守卫城门的士兵穿着统一的、保养良好的斯瓦迪亚军士铠甲,目光锐利,检查严格,彰显着内城区的核心地位。随着沉重的绞盘声和铁链哗啦作响,内城门缓缓升起。
踏入内城,气氛陡然一变。西外城的市井喧嚣瞬间被一种井然有序的军事化氛围和沉稳厚重的工业气息所取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庞大的军营区。不同制式、不同风格的帐篷和半永久性的木石营房,依据兵种被清晰地划分开来。
斯瓦迪亚兵营区占据着最靠近城门、地势开阔的区域。可以看到穿着简易皮甲、正在进行队列训练的新兵;手持长矛盾牌、练习阵型转换的轻步兵和步兵;以及装备精良、甲胄鲜明,在教官呵斥下进行残酷体能和对抗训练的军士。更深处,是独立的重骑兵营区,高大的战马在围栏内打着响鼻,侍从们仔细地擦拭着骑士们沉重闪亮的板甲和长枪。偶尔能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在空地上进行小规模的战术演练,马蹄踏地的轰鸣声沉闷有力。
罗多克兵营区位于相对靠后、地形略有起伏的区域。这里以坚韧著称的长矛手和弩手是主力。罗多克资深长矛手们正手持超过四米的超长长矛,练习着稳固的拒马阵型,口号低沉有力。罗多克弩手们则在靶场反复进行着装填和瞄准射击,弩机绞弦的声音此起彼伏。角落一处肃穆的区域,甚至停放着几架修复好的罗多克重型弩车,旁边堆放着特制的弩矢,这里是“不屈号”精神的延续。
维基亚兵营区靠近城墙箭塔的区域。维基亚弓箭手和冰风射手们占据了制高点进行射术训练。他们特有的复合弓拉开的弧度,以及箭矢破空的尖啸,是这片区域最常听到的声音。一些装备链甲和战斧的维基亚步兵则在营房间的空地上进行着近身搏杀训练,风格彪悍。
军营区之外,便是内城的核心功能区,规划得同样清晰。
轻工及仓储区靠近西门,便于物资进出。巨大的仓库群如同沉默的巨兽,存储着粮食、草料、武器、盔甲、布匹等战略物资。旁边是密集的手工作坊:制甲工坊里炉火熊熊,铁锤敲打金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制皮工坊散发着鞣制皮革的特殊气味;制弓工坊里,匠人仔细地挑选和打磨着木材与兽角;纺织工坊的织机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咔哒声。
商业区相对集中在内城中心偏南的一条街道。这里的店铺规模更大,货品更精良。武器铺陈列着精工打造的刀剑铠甲;马具店挂着各种鞍具辔头;专门的铁匠铺承接更复杂的武器修理和定制;甚至还有提供酒水和较好伙食的旅店,主要为军官和轮休的核心士兵服务。交易气氛比西外城更“高端”,货币流通更为规范。
冶金区位于下风向的东北角,远离主要生活区。巨大的熔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风箱的怒吼、熔炼金属的轰鸣、淬火时的嘶鸣,构成了这片区域的背景音。这里是德赫瑞姆武装力量的钢铁心脏,源源不断地生产着武器、盔甲甲片、弩机零件和各种工具。
街道上行人匆匆,主要是轮休的士兵、后勤人员、工匠和管理者。他们大多步履沉稳,目标明确,身上带着或浓或淡的硝烟与汗水气息。偶尔有传令兵骑马快速通过,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格外清脆。整个内城,就像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战争机器在稳定运转,每一个部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着作用。
沈穆在三位重臣的陪同下,骑马缓缓穿行于内城街道。所过之处,无论是正在训练的士兵,还是忙碌的工匠,或是路过的军官,无不肃然起立,右手握拳重重捶击左胸,行以最庄重的军礼。
低沉的“领主大人!”的问候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厚重的力量感。
沈穆面色平静,不时微微颔首回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核心部属目光中的狂热崇拜、深深的信赖以及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他们是德赫瑞姆的骨架和筋肉,是沈穆意志最直接的延伸。
最终,队伍来到了内城最核心的区域——领主贵族宅邸。它并非奢华宫殿,而是在原德赫瑞姆城堡基础上扩建加固的坚实堡垒,威严更胜往昔。
高耸的塔楼俯瞰全城,厚重的石墙布满箭孔。穿过戒备森严的庭院和门厅,一行人来到了宅邸的核心——议事大厅。
大厅高大空旷,穹顶绘有简单的星辰与战锤图案。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德赫瑞姆的雄狮旗帜和沈穆的简易战旗。最深处,数级石阶之上,安放着一张宽大厚重的橡木座椅,椅背高耸,雕刻着盾牌与剑的浮雕——这便是沈穆的领主之位。
当沈穆踏上石阶,转身,在那张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座椅上缓缓坐下时,大厅内肃立的法提斯、雷萨里特、马尼德以及圣树骑士代表,再次躬身行礼。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与安心的感觉,终于彻底包裹了沈穆。身体的沉重、灵魂深处的隐痛,在回到这属于自己的“王座”时,似乎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支点。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在这一刻得以稍许松弛。
就在这时,一个灵活的身影从侧门快步走出。那是一个身材矮小敦实、留着两撇翘胡子的半身人,穿着干净整洁的厨师服,双手捧着一个巨大的银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精美陶壶和几个同样质地的陶杯。
浓郁而甜美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大厅内的皮革与钢铁气息。
“尊贵的领主大人,欢迎回家!”半身人厨师的声音带着独特的欢快腔调,动作麻利地将托盘放在沈穆座椅旁的矮几上,熟练地倒满一杯饮品,恭敬地奉上。“刚温好的新鲜羊奶,加了后山新采的野蜂蜜和一点点提神的香草,希望它能驱散您旅途的疲惫!”
杯中的液体呈现出温润的乳白色,表面浮着一层金色的蜜油,散发着令人愉悦的奶香、蜜甜和一丝清新的草木气息。沈穆接过温热的陶杯,入手是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凑近杯口,深深吸了一口那香甜温暖的气息,然后轻轻啜饮了一口。
温润、丝滑、甜美……带着蜂蜜特有的香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草芬芳。
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股暖流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连灵魂深处那因耶诺古诅咒和神性碎片反噬带来的、如同冰针穿刺般的隐痛,都被这温暖甜美的滋味稍稍抚慰、融化了一丝。
“呼……”一声低沉而悠长的、近乎叹息的呼气声,从沈穆口中溢出。
他向后靠进宽大坚实的椅背,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难得的暖意和片刻的松弛。身体的疲惫如同退潮般涌上,又被热饮的力量温柔地托住。
议事大厅内一片安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以及半身人厨师轻手轻脚退下时细微的脚步声。
法提斯、雷萨里特和马尼德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垂手肃立。他们知道,领主这片刻的放松,珍贵无比。
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在打磨过的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德赫瑞姆的喧嚣被厚重的石墙隔绝在外,只剩下令人心安的沉静。沈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陶杯杯壁,杯中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鼻端。
然而,在这难得的宁静深处,在那被热饮暂时压下的灵魂隐痛之下,一丝更冰冷、更尖锐的悸动,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悄然探出了头。
那是来自远方祖陵漩涡的低语?还是体内耶诺古诅咒不甘的余波?抑或是……那被深渊污染的“腐殖化”大地,正将它的触须,悄然伸向这片刚刚获得喘息的土地?
他闭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如同山雨欲来前,掠过平静湖面的一缕微风。
大厅角落,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法提斯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映照得忽明忽暗。雷萨里特的目光扫过桌案上马尼德悄然放下的、记录着外城物资消耗和边境异常报告的厚厚羊皮卷轴。
窗外,德赫瑞姆高耸箭塔的阴影,随着日头移动,正缓缓覆盖住一片刚刚抽穗的麦田。
风暴从未真正止息。片刻的喘息,是为了下一次更猛烈的搏杀。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基石之上,领主得以啜饮一口加了蜜的暖浆,回一口气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