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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砀山雪(尾声一)
    第554章 砀山雪(尾声一)
    新年很快又要到了。
    依照大唐定例,官吏们以元旦为中心,前后各得三日休沐,合为七日的年假。是以,若衙门年前的赋税征收、文书归档等一应公务均已办结,往往在腊月二十七便会提前封衙,好让吏员们早些准备过节,或是有那路途遥远的,也能及时返乡与家人团聚。
    自然,京畿之地的官员们需筹备正月初一的大朝会,断无提前封衙的道理,总要忙碌到腊月二十九日尽,方能歇下肩头的担子。
    对砀山县郊的张老汉而言,这些朝廷规制虽不甚了了,但他清楚记得,自家那在邻县夏邑做了三年主簿的长子张诚,年年都是在腊月二十八这日赶着晌午归家的。
    因此,刚用过早饭,他便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杖,踱到院门口,朝着城门方向不住张望。
    院子里,早已带着孙儿回老宅准备过年的儿媳和孙媳,正领着三两个仆役在灶房内外穿梭忙碌。
    六岁的重孙子精力旺盛,正绕着院中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咯咯笑着追逐一只惊慌的花猫。稍远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重孙女,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薄雪上画着什么。
    而他那已通过吏员公考,在砀山县衙吏房任书吏的孙儿张业,则刚温习完今日的功课,正于堂屋内研墨铺纸,准备撰写新春的楹联。
    说起这吏员,如今也与往年大不相同了。
    朝廷前两年再发新政,吏员便也有了专职的升职考核。
    虽说考上去依旧是吏,并非那鲤鱼跃龙门般的‘吏转官’,但一个寻常的县吏,若能通过层层考核,亦可升为州吏,乃至省吏、京吏。
    这不仅意味着俸禄见涨,周遭的境遇、能接触到的人物和资源,也自是大不相同。
    尤其若能考入省城,担任各房司吏(即六房主事),朝廷便会赐下一个从九品的‘通仕郎’散官头衔;若能更进一步,成为京城六部的主事级部吏,更能得授‘登仕郎’的正九品头衔,这已与一县主簿同级。
    所谓通仕郎、登仕郎,虽只是虚名,并无实职,但于普通人而言,已是了不得的体面,社会地位迥异往昔,更别说还可接触到中央资源,实乃吏员的终极目标,吏职天花板。
    故而,即便是如今应征本地县衙的吏员公考,也需经过算学、律法、文书规范、案例实操乃至政审这五重查验了,其严苛程度,远非前朝可比。
    但就算是如此,那些科举无望,或只在算学等杂科上有些天赋的良家子弟,依旧对此前赴后继。
    张老汉的孙子便是连着两届解试都未能中榜,后来参加朝廷为州学毕业生或自费学子开设的‘院考’,也便是获取解试资格的入门试,亦告失利。
    蹉跎之下,只得转而投向吏员公考,幸而一击即中,如今已是砀山县吏房的一名书吏。今年恰是他两年任期届满,开春后便有资格参加那专职升职考,年轻人心中既有期盼亦有忐忑,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过,在张老汉看来,自家如今的光景已是心满意足。
    长子是一县主簿,有了正经的官身;孙儿是本县书吏,前程可期;更难得的是四世同堂,家族圆满。
    家境比起多年前那紧巴巴的日子,好了何止一倍。若说还有什么不足,大抵便是人丁算不得十分兴旺,老人心里偶尔会觉着些许遗憾。
    他有时也会琢磨,自家这运道,似乎就是从那年冬天,好心收留了那对落难的小夫妻开始转好的。
    自那以后,原本只是个县衙皂隶的长子,仕途竟渐渐顺畅起来,一个毫无根基的平头百姓,竟能做到一县主簿,有了官身。要知道,如今这盛世光景,便是考中了举人,也未必能立刻候补到实缺呢。
    张老汉回头望了一眼在院中嬉闹的重孙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和的笑意,慢悠悠的想了这许多。待收回飘远的思绪,他朝着屋内方向,略微提高了些嗓音道:“看这天色,大郎该在路上了。”
    屋内,张大娘正抱着一床新弹的棉被出来,预备搭在院中的晾衣竿上通通风,闻言接口道:“可不是嘛,往常年这时候,早该瞧见人影了。莫不是路上雪未化尽,车马走得慢些……”
    她话音还未落,远处官道的尽头,便隐约出现了一辆马车的轮廓,伴随着车轴辘辘声响,渐行渐近。
    张老汉眯着眼瞧了瞧,脸上笑意深了些,道出这几年来早已于天下耳熟能详的谚语:“说曹操,曹操就到。”
    马车在院门外停稳,车帘掀开,一个四旬上下着青色棉袍的中年男子利落的跳下车来,便就是张老汉心心念念的长子张诚了。
    不过张诚下车后,并未立刻进门,而是回身,从车上又顺手扶下一人。后者亦是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瘦,留着短须,却是砀山县的李县丞。
    两人当初在砀山县便是多年同僚,甚是交好,年节时常互相走动,不料张诚今日回老宅,竟也半路将他载了回来。
    “阿爷,阿娘,我回来了。”张诚一边招呼着,一边对身旁的李县丞笑道,“李兄,快请进,寒舍简陋,莫要见怪。”
    张老汉和张大娘见儿子还带了本县的父母官回来,虽是相熟,但礼数不敢怠慢。
    张老汉忙拄着杖迎上两步,拱手道:“哎呀,不知李县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屋里坐,屋里暖和。”
    张大娘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
    李县丞亦是连忙拱手还礼,笑容可掬:“老人家太客气了,晚辈前来叨扰,给二老拜个早年。”
    说着,他从正与张诚的马夫一并跟在身后的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礼盒,递上前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这时,在堂屋内写字的孙子张业也闻声快步走了出来,见到父亲和李县丞,立刻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垂手立在一旁,先对后者行礼:“小吏见过李县丞。”
    然后,他又转向张诚,略有些拘谨和敬畏的喊道,“父亲。”
    张诚看了儿子一眼,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转而对着李县丞道:“李兄,今日你既来访,又值年关,便饶过这小子,不考校他功课了。”
    随即他便对儿子吩咐道,“去,将我那罐好的蒙顶石花取来,再换些新炭,我与李县丞在堂屋说说话,你在旁伺候着。”
    张业如蒙大赦,连忙应了声“是”,快步进去准备了。张诚这才笑着对李县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并肩向堂屋走去。
    儿子的好友且还是本县仅次于县令的县丞来访,张老汉自不会拂了儿子的脸面,他一边让儿媳安排好仆役招待李县丞的随从,又示意孙媳再去添置几样菜肴,一边亲自入座添茶,以主人长辈的身份作陪,以示尊重。
    四人在屋内围炉而坐,寒暄了几句,饮过一轮热茶,张诚便捧着温热的茶碗,呵着白气道:“今年这冬景,看着比往年要暖和些。”
    李县丞点头,接口道:
    “暖和是暖和,地里没活,人却闲不住。濮阳那边,朝廷治理黄河的大工还没停,我在报纸上看见说,圣上定了新法,叫什么‘束水冲沙’,又用了新奇物事‘水泥’配合钢材来筑坝,据说坚固得赛过青石,结实得很。
    而且官府还在募工,要筑造什么‘溢流坝’,管吃住,一天还能挣三十文现钱,一个冬闲下来,竟能攒下不少,咱们砀山前阵子就有不少后生结伴去了,说是赶在年关前,再挣一笔过年钱。”
    张老汉听着,感慨道:“这世道,是真不一样了。搁在七八年前,农闲就是猫冬,能省一口是一口,哪敢想还能出去挣现钱。朝廷这是实实在在给老百姓找活路啊。”
    “何止是活路。”
    张诚笑了笑:“阿爷,你是老户,该知道咱们砀山县,洪武元年前后才多少人口,多少田地?方才听李兄言,根据县里最新的黄册,咱砀山如今已有两万多户,丁口近十五万,登记在册的田地,快到四十万亩了。”
    这个数字让张老汉有些发愣,他只知道城里乡里的人是多了,哪里能想到一个县竟能有十几万丁口。
    而李县丞亦在一旁感慨道:
    “是啊,人口增长确实快。也多亏了朝廷推广那占城稻,一年能收两季,耐旱产量也高。加上北面草原如今安稳,牛羊皮毛价格也下来了,江南的瓷器和绸缎,走漕运过来,价钱也比往年便宜不少。如今集市上,粮价布价都稳当,寻常人家,只要肯下力气,吃饱穿暖已不是难事。”
    侍立一旁的张业此时也忍不住轻声插话:“就是怕人丁多了,永业田不够分,许多年轻同侪只能去城里工坊谋生,或是像如今这样,应募官府的工程。”
    张诚看了儿子一眼,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转而压低了些声音对李县丞道:“所以朝中才有风声,要将‘摊丁入亩’之策,重新拿出来商议。”
    “摊丁入亩?”张老汉有些不解,“早年好像听官府提过一嘴,后来就没信了。”
    “是。”
    张诚解释道:
    “开国之初,户籍、田亩数据混乱,加之均田制推行,家家都分了地,朝廷征收赋役,主要还是依丁口数目,按丁计税。如今五年过去,人口暴增,尤其是咱们河南,有些人家男丁多,田地却有限,丁税就成了重负。反过来,各地的工坊、商贸却越发兴旺。朝廷若要鼓励生育,也让有手艺的人能安心去工坊、去行商,把这丁税摊入田亩中征收,或许是条出路。听说,日后百姓出行,除了原有的过所,还需一种新的身份证和官府的介绍信,既方便管理,也便利人才往来。”
    李县丞点头:“此事若成,倒是能解不少贫户之困,也能让工商业更加繁荣。只是触动颇大,朝中争论想必不小。”
    听到这些话,其他人不提,历经黄巢之乱,天下割据,朱家皇帝兴亡的张老汉对这些变化感受最深,听着他们的对话,再对比之前,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而说起这些事,话题便自然难免跑偏,说到天子的功业上,于是李县丞抿了口茶,道:“说起来,近来朝野间,还有一事议论得沸沸扬扬。”
    “李兄所言,莫不是诸公再次联名上书,恭请陛下登泰山封禅一事?”张诚应道。
    李县丞颔首点头:“陛下三年前就辞拒了一次,如今眼见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确乎是千年未有的治世。诸公便忍不住再次上书,恭请圣上登泰山封禅,以彰我洪武盛世之伟业。”
    张老汉虽然不太懂封禅的具体含义,但也知道那是了不得的大事,闻言不禁坐直了身子:“这是好事啊,皇帝陛下是圣天子,该去!”
    “可惜,圣意似乎仍未所动。”李县丞叹着气遗憾道,“如此不世之功,正当封禅告天,垂范后世啊。”
    “这是为何?”张老汉一愣,连侍立一旁的张业都忍不住好奇起来。
    李县丞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也说不清楚其中缘由。
    不过张诚沉吟片刻,却是突然缓声道:“李兄有所不知,我在州府时,偶然听得几位上官议论,圣心不愿封禅,非是功绩不足,德行不厚,而是嫌‘西域未通,辽海未靖’,此时封禅,心有所憾。”
    “哦?”
    李县丞竟也不奇怪张诚能够知道一些要闻,这厮能从一介皂隶干到主簿,还时常能得到上官若有若无的关照,他早就有所察觉了,若说奇怪,张诚这么些年,一直在主簿这种佐官上打转才是奇怪的。
    于是他便倾身过来,显出好奇之色。
    而张老汉也更加疑惑起来:“西域?辽海?”
    张诚便耐心解释道:
    “西域那边,近年来已然渐通,凉州、甘州、肃州乃至于周边的所谓回鹘、吐蕃要么臣服,要么被王师平定。朝廷本欲顺势接管仅存沙、瓜二州的归义军,设立青海、甘肃行省,重开丝绸之路。
    不料那西州回鹘与喀剌汗国,本是世仇,此前也已向我大唐称臣,如今见朝廷欲设行省,彻底掌控西域,这两个番邦小国为了掌控商路命脉,竟联合起来,阻挠王师,甚至胆敢出兵寇掠沙州。陛下闻报,大为震怒,已下旨调集漠南、漠北二行省铁骑,共计五万为先锋,驰援河西。听闻,接下来鲁国公(王彦章),可能要亲自挂帅西征,一路向西,扫穴犁庭,诛灭不臣。”
    这番话听得张业满脸激荡之色,张老汉却是倒吸一口凉气:“鲁国公亲自出马?看来圣天子是动了真火了……”
    而李县丞则只是略略捻须,“能让陛下如此震怒,此二国所为的恶行恐怕不止表面这些。鲁国公此番西征,怕是要雷霆万钧,不留后患了。”
    “谁说不是呢。”
    张诚继续道:
    “还有东北的渤海国,以及高句丽、新罗、百济这些三韩旧地,近来也不甚安分,背后似乎有东瀛倭国在搅动。听说陛下已有打算,明年开春,要北巡大定府,会盟草原诸旗,一方面震慑东北,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为了经略辽海,彻底解决这些边患。更有传闻,卫国公在泉州、明州督造的海船越来越大,能远涉重洋。若倭国再不安分,陛下未必不会兴师渡海,永绝后患。”
    张老汉听得入神,喃喃道:“圣天子这是要效仿太宗皇帝,开疆拓土啊。”
    “正是。”张诚点头笑道,“所以私以为,封禅之事,圣上是要等西域、东疆皆定,四海真正宾服之后,再行告天。那时,于圣上而言,恐怕方才是功盖千古,名副其实。”
    他这番话落下,堂屋内几人均是点头,李县丞更是不断抚掌,“原来如此!圣上志向,果然非我等所能揣度。”
    张业年轻,听得心潮澎湃,只觉生逢盛世,与有荣焉。张老汉则是感慨更深,亲身经历过乱世纷争,方知今日太平安稳的来之不易,更觉天子雄才大略,依照大唐压服四方的国力,竟能忍到今日方才对外界开疆扩土。
    而在祖孙三代会客的同时,虚掩的院门外亦传来几下叩门声,随即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请问,主人家可在?”
    正在灶房门口收拾东西的张大娘听见动静,还以为是孙媳采买归来,便唤了个仆役:“六娘,快去开门,看看是不是少夫人回来了,帮她拿拿东西。”
    那被唤作六娘的仆妇应了一声,小跑着过去开了院门。
    然而她并未立刻迎人进来,反而在门口与门外的人低语了几句,随后转身快步回到院内,脸上带着些许迟疑,对张大娘道:
    “老太太,门外来的不是少夫人,是一对年轻的郎君和娘子,还带着个小郎君,瞧着面生,不像是咱们这的人。那气度……倒像是哪里来的贵人。”
    “面生的年轻贵人?”张大娘有些意外,这年关底下,串门的多是亲戚故旧,陌生来客倒是少见。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朝院门走去,“我去瞧瞧。”
    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对男女,男子身形挺拔高大,即便穿着看似普通的靛青色锦袍,外罩一件半旧的黑色大氅,也难掩其龙章凤姿,虽未佩戴任何显眼饰物,手中还提着两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锦盒,却如暗夜明珠,让人无法忽视,一身内敛的英武之气仿佛与生俱来。
    他身旁女子则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容颜清丽,气质如雪中寒梅,二十许年纪,风姿绰约,手中牵着个五六岁的男孩。
    男孩穿着一身合体的宝蓝色小棉袄,脖颈间围着一圈雪白的狐裘,脸蛋白皙如玉,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童,安安静静地站在母亲身侧,不吵不闹,只用一双乌亮清澈的眼眸,好奇打量着门内。
    张大娘怔住了,目光在男子脸上停留,只觉得这人贵气逼人,绝非寻常,怎会来到自家这农家小院?
    她小心翼翼的将目光转向那女子,只觉得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遂露出客气而略带拘谨的笑容,问道:“二位是……”
    那清冷女子上前半步,唇角微弯:“老夫人,多年不见,可还安好?可还记得十年前那个隆冬天,从曹州往砀山来的路上,承蒙老丈与你收留的那对落难小夫妻?”
    张大娘再度一怔,记忆的闸门仿佛被这句话猛然冲开。多年前那个风雪夜,少女清冷的眉眼与眼前添了几分娴雅风致的女子缓缓重合……
    她一下睁大了眼睛,手指微微颤抖的指向他们:“是…是你们!小郎君!小娘子!”
    她猛地回头,朝着堂屋方向,用带着惊喜的乡音高声喊道:“老头子!老头子你快出来!快来看看是谁来了!你这些年心里一直惦记着的那对小两口回来了!”
    堂屋内的张老汉正听着儿子和李县丞谈论国事,闻声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霍然起身,连拐杖都忘了拿,几步就跨出了堂屋门槛。
    待他看清站在院门口那对风采更胜往昔的男女时,先是愣了片刻,随即上下打量,尤其是目光在萧砚脸上停留许久,终于,用力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呀!真是郎君和小娘子!好好好!老汉我就说,你们俩都是顶好的人,定能逢凶化吉,白头偕老!看看,看看,这不好好的嘛!这娃娃,哎呦,这娃娃长得可真俊,跟年画上的仙童似的!”
    张诚和李县丞也被外面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跟着走了出来。
    前者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夫妇,先是有些茫然,但听到父亲和母亲的言语,立刻便想起张老汉这些年偶尔会念叨起的旧事,说是自己当年因公差离家时,家中曾收留过一对落难的年轻夫妻。
    张老汉每每提及,总念叨不知那对小夫妻后来是否安好,更时常说自家的好日子就是他们带来的,颇为记挂。
    想来,眼前这二位便是了。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恍然和热情的笑容,只是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时,不由得微微一顿。
    对方虽然一直都是脸上带笑,站在那里颇显和气,但一身看似寻常的衣着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那种……他无法准确形容,只觉得渊渟岳峙,贵气逼人,绝非寻常富家子弟可比。
    张诚知道自己没多少才干,但在基层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勉强算是官场沉浮多年,直觉感到对方绝非池中之物,于是心头莫名一凛,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郑重。
    李县丞则是纯粹的好奇了。
    不过他也讶异这夫妇二人的容貌气度实在是他生平仅见。女子清丽绝色便罢,尤其是那男子,明明看起来年纪不算很大,可总有种英武内敛,不怒自威的感觉,对上那黑瞋瞋的眸子,竟让他这个一县县丞都下意识的想垂眼避让。
    于是李县丞一时心中暗惊,听着张老汉夫妇的言语,竟然有些隐约知道张诚的官运是何处来的了,只是不知这男子到底是何方人物。
    萧砚将手中的锦盒顺手递给那位六娘,然后对着张老汉和张大娘拱手一礼,含笑道:“老丈,大娘,多年不见,二老身体可还硬朗?”
    “硬朗,硬朗着呢!”张老汉笑得合不拢嘴,连忙上前,“托你们的福,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吃得饱穿得暖,心里头舒坦,身子骨自然也差不了。快,快屋里坐。外头冷,屋里生了火,暖和。”
    说着,他一眼瞥见六娘手中的锦盒,又怨道,“来就来了,还带这些东西做甚!”
    萧砚一笑,看向旁边的儿子,又道:“岱儿,叫阿公,阿婆。”
    那安静小男孩抬起乌亮的眼眸,看了看张老汉和张大娘,只是依着父亲的吩咐,用稚嫩的嗓音乖巧唤道:“阿公,阿婆。”
    这一声呼唤,直叫得张老汉和张大娘心花怒放。张大娘连声应着,眼眶都有些发热:“哎,哎,好孩子,真乖,真乖!”
    她看着李岱那精致安静的眉眼,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瞧瞧这小人儿,怎么生得这般好看,跟他爹娘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老汉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两个重孙,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大嗓门变得柔和:“娃娃,叫岱儿是吧?几岁啦?”
    “六岁了。”李岱便伸出六根白嫩的手指,安安静静的回答。
    这时,那个一直在孙媳怀中扎着两个小揪揪的重孙女,看到门口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却像玉娃娃一样好看的陌生孩子,忍不住挣脱母亲的怀抱,跑到张老汉腿边,拽着祖父的衣角,直勾勾盯着李岱看。
    而至于另一个虎头虎脑的张家重孙,则是明显有几分怕生,缩在母亲腿后。
    李岱也注意到了这个同龄的女孩子,眸子里却是同样流露出了几分好奇,微微歪了歪头,打量着对方。
    “六岁好,六岁好哇!”
    张老汉看着李岱,又看看自家那个正揪着自己衣角的重孙女,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连忙就要请萧砚和姬如雪进屋,“快,快屋里坐,别冻着孩子!屋里暖和!”
    他一面热情地招呼着,又低头对自家的重孙女说,“妞妞,快叫人,这是……你小叔叔。”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让两个孩子论交。
    那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丫头看着李岱,眨了眨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小叔叔。”
    李岱看着他,轻轻一笑,算是回应。
    萧砚却微微摆手,扫过站在张老汉身后的张诚和李县丞,温和道:“老丈不必忙了。今日见二老安好,我们便放心了。看府上似有客至,我们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再寻机会专程来探望二老。”
    “哎!这叫什么话!”
    张老汉一听就急了,也顾不上那隐隐感觉到的贵气,一把拉住萧砚的衣袖,生怕他们走了。
    “什么客不客的,这是我儿,这位是砀山县的李县丞,都不是外人!你们远道而来,还带着这么小的娃娃,哪能连口热茶都不喝就走?不行,绝对不行!当年没能好好招待,今天说什么也得补上!”
    张大娘也在一旁连连附和:“就是就是!当年匆匆一别,连顿像样的饭食都没能招待,老婆子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今日说什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她不等萧砚再推辞,立刻对身边的仆役吩咐道,“六娘,你快去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好肉,再买两条活鱼,若有刚到的江南冬笋也买些回来!老头子,你去地窖里把几坛老酒取出来!”
    这时,张诚也笑着上前一步,对着萧砚和姬如雪郑重的拱手行礼:
    “在下张诚,见过郎君,见过夫人。常听家父家母提及二位,感念当年援手之德。今日得见,二位风采果然非凡。郎君与夫人既是家父家母的故人,便是我们张家的贵客。万请留下,容家父家母一慰多年挂念,也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李县丞虽不明就里,但见场面如此,也顺势拱手帮腔:“是啊,相逢即是缘分,年节下正是热闹的时候,二位就莫要推辞了。”
    萧砚与姬如雪对视一眼,见她眼中亦有几分温和的笑意,便知她心中也是愿意的。
    他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对张老汉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又要劳烦老丈和大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快请进,快请进!”张老汉喜出望外,连忙侧身引路。
    他看着安静的李岱和自家好奇的重孙女,心里乐开了花,连声道,“屋里暖和,有炭盆,还有刚蒸的米糕,甜着呢!妞妞,带你小叔叔进屋去!”
    妞妞得了祖父的话,胆子大了些,凑到李岱身边,想去拉他的手,又有些不好意思。
    李岱便对她恬静的笑了笑,而妞妞此刻见到这位好看的“小叔叔”和两边的大人都笑了起来,胆子便更大了,伸手就去牵李岱,奶声奶气的说:“小叔叔,来,屋里玩,吃糕糕。”
    李岱似乎有些意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少许的女娃娃,没有躲开,任由她软软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几根手指,然后抬起眼眸,略带询问的看向父母。
    萧砚看着这一幕,哈哈笑起来,而姬如雪亦是笑着对儿子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母亲的许可,李岱这才跟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妞妞迈步朝堂屋走去。
    院子里重新热闹起来,张大娘指挥着儿媳和仆役加紧准备午宴,萧砚和姬如雪一同,也被张老汉祖孙三代热情的请入院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