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谁拾此心
“……什么?”
越沐舟疑惑皱眉。
裴液转过头来,但两只眼睛不往他脸上落。
两人似乎对视了一会儿,越沐舟大约露出个似嗤如笑的表情,但一闪即逝:“我认识你吗。”
他转头往殿前而去,这话他刚刚说过一次,这次语气变得十分冷淡。
“……”裴液嘴唇彼此揉了揉,如不在意道,“我就随便一问,感觉上……你这最厉害的剑我看看就学会了,给你当徒弟应该算是吃亏。”
越沐舟滤掉这插科打诨的言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我今守卫明月殿前,身上没高枝可攀,你若是李缄所遣的助力,就办好自己的差事。”
“……”裴液脸冷下来,偏头道,“本来也没福气攀你的高枝。”
他提剑跟在越沐舟身后,却被越沐舟头也不回地连剑带鞘一指:“别动。”
裴液停住。
越沐舟不说话,继续往前走了八九丈来到台下,转过身来。
锋锐的双眼看向少年,漠声道:“再用一次,看好了。”
视野只如微动。
那袭黑衣已经消失。
裴液手下意识按上剑柄,臂上青筋肌肉铁一样绷起,但明刃只出鞘三寸,后颈已触到碎冰般的一点寒凉。
身上汗毛不知何时根根竖起,这时正缓缓贴落冰凉的肌肤。
越沐舟在他身后收剑:“你在‘剑’上的直感超凡脱俗,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敏锐的人,【无拘】恰是完全依靠剑感的剑,你能复刻它烙在心中的感觉,那很好,代表你有机会学会它。但我要告诉你,每一次的【无拘】都是不同的。”
“……”
“起点不同,落点也不同,敌人、你,都完全不同。”越沐舟道,“听起来像废话,因为每一门剑都会面临不同的处境。”
“但你知道那不一样。”他补充道,“其他的剑是一团柔软的水,【无拘】是一条笔直的线。”
裴液确实知道。
他已亲身体会、亲身复刻过这一剑了。他所掌握的其他一切剑术,都有着剑本身欲达的目的——【踏水摘鳞】令你轻快掠过,【玉老】令你化去攻势,【飞羽仙】令你超越极限,【神公洗剑】把漫天的雨变成剑锋。
它们可以置于不同的战局中,不会发挥不了这些效用,【踏水摘鳞】可以落空,它的速度不会放慢半分。
但【无拘】确实不一样。
你无法描述这一剑,它本身没有意义,剑尖抵上敌人咽喉的那刻才具备了意义。
如果它没有抵达它要抵达的地方,那么这一剑就没有成功;如果你拔剑时不确信它能抵达,那么这一剑就无以发动。
所以裴液这时明白了,何以为“天下最快的剑”,何以为云琅、道家、洞庭……都没有这样的剑。
“剑之无拘,在随念而动。念及即达,无虑其他,才是‘无拘’。”越沐舟把剑放入鞘内,从少年身后往阶前走去,“我不奢求你能真正学会,但就算只是迈入这道门槛,你也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了,往后就看你自己悟性吧。”
只是直面了两次不同的出剑,就见到了这一剑的真谛,实在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裴液这时沉默地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其实和越沐舟的口吻一样,他已相信那是一道无法跨过的沟壑了。
在刚刚,他面对的是一个绝对理想的环境——平旷的地面,站立不动的标靶,笔直的剑道。正如越沐舟刺向他一样,他复刻了那一剑,确实如越沐舟所言,那不是习得。
裴液这时甚至也隐隐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够那样近乎本能地用出了那一剑——他固然是第一次正式和它见面,但它未必没有更早地内蕴于他的躯体中。
在简陋又安宁的奉怀小院里,一次又一次习练那些奇难无比的剑招的时候,有些东西就沉淀下来了。
在雪剑之中,你能找到它隐隐的影子。
所以裴液笔直地将剑送到了越沐舟咽前,若再快一丝,这一剑就可以成功了。
但当他换种思路——例如假设越沐舟在殿中、在一门之隔的另一边,或者就像刚刚他演示的这样,也把后颈作为目标的话……裴液就意识到自己在直面一条无比辽阔的鸿沟了。
当他必须隔着一些阻碍、实施一些迂曲来出剑时,他就不得不思考对方里下一步的反应,考虑所有环境的细节,由此不得不引入更多的变量……因为他要一剑必达,他要令自己相信能够一剑必达,就不能留下导致失败的可能。
然后很显然的,这就成了一场博弈。
成了一场真正的剑斗。
所以所谓“无拘”,其剑正如其名,它的本质是超离人间的一切阻隔,风声、雨水、殿门、反招……一切都沉降为这一剑的背景,这是真正的无拘之剑。
少年悟性太好,凭此一剑,他一连串地想通了这些事情,也就立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过了半晌他挪着步子走到殿前,在越沐舟身边坐了下来。
“这倒有些像‘剑态’。”裴液道。
“什么是剑态。”
“态者,心所能必见于外也。把心和剑连在一起,剑就有了意志,心就有了权柄。”
越沐舟沉默一会儿:“有意思,这是谁说的?”
“我自己瞎捉摸的。”
“你琢磨不出来。”
“……”裴液动了动身子,“一个朋友。”
“你那朋友不错,不过我不想把‘无拘’放到这些名目上面。”越沐舟道,“也劝你少去这样考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谈这些玄虚的事情,意剑、心剑之类的。我认为那样学不会剑。”他低下头,把自己的剑平放膝上,“这柄剑跟了我三年有余,西南的钢,赭竹的鞘,重心比较均匀,剑身偏厚,夏日温凉,冬日尤冷。刺出【无拘】时我用的就是这样一柄剑,没有玄奇的事情发生,也不像你口中的贺乌剑那样能穿越空间。我抵达你咽喉的每一次跨步都可以数清,如果你把自己关在一个铁铸的棺材里,那我确实就只能刺出一声‘叮铛’。”
裴液道:“你自己创造的剑,你当然可以随心所欲。我是学剑的,那就得诸事仔细,剑招剑理都拆解清晰,方可扎扎实实地学会。”
“谁说的。”
“什么谁说的,谁不是这样学剑?”
“谁把这句话教给你的?”
“……一个云琅的朋友。”裴液昂了昂头。
“云琅练剑都是瞎练。”
裴液瞪眼,半晌道:“我朋友可比你厉害多了。”
“哦,你那朋友会无拘吗?”
“……”
“我的剑,我说了算。”越沐舟道,“没什么剑理,也没什么可学的法子,只有在一次次无关意与心的搏杀里,永远不要松开你的剑,也许有一天你会感受到它的。”
越沐舟言罢,不再开口,抱剑望着滴落的檐雨,似乎传授已经结束。
“但我现在就得学会。”过了一会儿,裴液忽然道。
越沐舟看他一眼:“来了个天王老子?”
“我就学一剑。”裴液认真道,“如果【无拘】有一万种,我只学里面一种。”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得你,你也别再顺杆子爬了。”越沐舟敛去神色,冷淡地看向他,“你在剑上很有悟性,又年纪轻轻做了雁检,都很好。既有些缘分,我就把无拘说给你了,习不习得会,与我都没干系。我永远也不做教徒弟的事情。”
“这一剑,从这里开始。”裴液恍如未闻,他低下头,用鞘端在台阶上轻轻一划,然后指向殿内,隐隐帘幕风动之处,“到那里结束。”
越沐舟阖上了眼。
裴液这时候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男子:“你也没有进入真正的‘无拘’之境吧,你说你的剑天下绝快,但世界上能拦住它的东西还是太多了。”
“……”
“你和魏皇后是很好的朋友吗?我不大清楚你们的关系,但她似乎很信任你、也喜欢在言谈间提起你,想必你也一般看她。”
“你有没有想过,”裴液低声道,“自己可能拦不住贺乌剑呢?”
越沐舟睁开了眼。
……
……
裴液回到朱镜殿的时候,李西洲自己正抱着暖炉坐在阶前,裹着一身白白的、厚厚的氅子,望着天空发呆。
裴液微惊:“你提前回宫,怎么不告知我?”
他快步按剑来到她身边。
李西洲收回目光来投向他:“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嗯。”裴液在她身旁立定,“你若提前回宫,记得先告知我,我及时回来。”
李西洲偏了偏头,语调疑惑:“我怎么告知你?”
“……”裴液垂下头看着她的扬起的半张面具,“你可以告诉许绰,然后许绰会有办法告知我。”
“哦,那你们关系还蛮好的。”
“嗯,比跟你好。”裴液隔了些距离坐下,“反正你记得,在宫里时,我得在你身边。”
李西洲笑了笑,把目光重新放回天上:“不用这么紧张。在你找到保护我的法子之前,跟不跟着,也没太大区别。”
事实如此,但要死的人态度如此松弛倒也罕见,裴液转头瞧她一眼,面具下看不清脸色,但她威严的气质确实消去不少,也许是昨夜后的体虚气弱,也许是红裙被白氅包裹住的缘故。
“你今夜还要吃那种丹药吗?”
“至少也要间隔三天。我没裴少侠这么身强体壮。”李西洲道,“连吃两天,就把我吃死了。”
“教屈忻也给你开开刀。”
“才不。”李西洲笑,“屈神医恐怕也不肯,我身体可没裴少侠这么迷人。”
裴液心里下意识冒出的四个字是“那也未必”,他品了下这句话后心不禁漏跳一拍,嘴上倒是把准备好的话如常说了出来:“那丹药有些太伤身了,那夜你服下后气息紊乱虚弱,我险些叫屈忻起来。”
“和你说了,那是仙狩之血所炼,我要把麟血封锁住。”李西洲轻声道,“无论如何,这都不可能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封锁住了,你就可以离开神京了吗?”裴液认真问道。
李西洲微微一怔,看向他,然后莫名笑了下:“……封锁不是清除……裴液,关于我身体有两种血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尽快找办法清除掉麟血,脱离麒麟的掌控。”裴液看着她,“但现下,我还没找到这种方法。”
“你没找到……”李西洲笑,“谁给你派任务了?”
“……”
“裴少侠总这么热心肠,我知道的。一瞧见朋友有难处,无论大小,全当自己的事。”李西洲道,“以前在博望的时候,这种光辉一定也甚是迷人。”
裴液不知道她在意指什么,反正没说话。
“不过你说的对,无论要怎么处理这两种血,那个暂时未找到的方法才是关键。”李西洲道,“不然我们奈何不了它。”
“曾经,母亲在做这件事。”她道。
裴液微怔。
然后他意识到,是的,魏轻裾本是蜃血之体,后来又被指控窃据麟血……她自己就是有两种血的。
“我相信洛神宫里有她留下的东西,而且越来越相信这个猜测……你记得吗,【汞华浮槎】本是一件副产物。”
裴液缓缓点头。
他记得,那些年月里,魏轻裾本就在谋划着些什么。
“在大唐,血就是权力。”李西洲轻声道,“仲尼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她还是有些体虚气弱的样子,整个人蜷在白氅下抱着暖炉,但说这句话的时候,雄主般的气势就又回到了身上,令人想起她是当下最强大帝国的嫡长嗣子。
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少年,浅色的眸子像琉璃一样,忽然轻声道:“我选择裴少侠,比裴少侠选择我要坚定多了。”
裴液茫然一怔,没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女子并没有即刻走掉,她看着他,一双瞳子里弯出来亲近而信赖的笑意,只里面还残留些虚弱,令她有些像只倚在主人身上发懒的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