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自寻死路
“先生身体如此不豫,我还是派人送你回灄头静养吧!”见王亮咳得厉害,姚襄关切的目光中带著几分忧虑,出言道。
王亮用丝巾捂著嘴,又咳嗽两声,只见他脸色红了白,白了又浮上些许红潮,这才应道:“多谢將军关怀!”
哪怕说话都带著几分艰难,王亮依旧摇摇头,病態的目光变得坚定而清醒:“不养了,在下这病,养也养不好了!
姑且趁著还有分,以报將军信重之恩,否则,死也不得安吶..”
这固然是个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的疯狂时代,但总有那么些人,依旧践行著忠义伦理。
只是,中国的礼义廉耻被诸胡衝击得支离破碎,而王亮这种“汉人”的寒门土人精英,却將他的忠义献给姚襄这样一个胡酋,多少带著一些歷史的滑稽。
不过,姚襄对王亮,也足够信任与尊重,王亮对其也是不离不弃,生死相隨,二人之间,还真有几分君臣相宜、知音难觅的意思。
此时听王亮这番话,姚襄自是感动地无以復加,握著他的双手,轻轻拍打几下,几乎哽咽道:“先生大德,姚襄感激不尽!只是眼看先生抱病操劳军旅,姚襄又如何心安?
还是回灄头去吧,养好身体,来日方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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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有几分趣味,当年南下归晋之时,姚襄被封为平北將军,等到反晋降燕,又被慕容儁拜为平南將军。
不论平北平南,明明都是高级军职,安在姚襄身上,却带著一股股浓浓的打手味道,还不得不奉承著这个名號。
至於灄头,更需感嘆人生际遇之无常。当年,河北混战,燕军眼看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姚氏父子就是不肯归附燕国,这才率眾离开经营多年的老巢灄头,一路南迁,进入中原,开启了姚羌集团那段不堪回首的惨澹生涯。
等北归燕国之后,姚襄及其余部先被安置在黎阳,后等慕容恪击破桓温,几经思量后,又被迁回“原址”灄头。
慕容僬如此决策,当然不是出於让姚襄“回家”,首先黎阳这种靠近鄴城的重要大河口岸,是绝不能给姚襄。
慕容售可不会像石虎那般,眼瞧著一头饿狼在臥榻之策发展(苻氐驻枋头)
把姚羌迁回灄头则不然,灄头虽也在关键交通位置,但处在燕国核心势力的包围之中,倘有异心,隨时可以剿除,根本不怕他掀起什么波澜。
就如此番,慕容儁要徵发羌部西征,哪怕心头再不乐意,姚襄也带著部卒上,为了生存,为族部的未来。
反倒是吕护,此前由於与苟秦接壤,在反叛过一次后,慕容儁反而不敢过分逼迫。毕竞,吕护若是狠得下心,直接带著人投秦都有可能。
当然了,吕护之流,在慕容售眼中,且重要性与威胁性,远不如姚襄。
秋风正劲,肆虐堂前,堂间的主臣二人,颇有些报团取暖的意思。正当二人互表衷心之际,一名军校在羌卒的带领下,风风火火,上堂而来,递上一份军令:“姚將军,慕舆將军传令,请將军即刻率所部西进,会同大军,兵发闻喜!”
面对这突来的军令,姚襄有些措手不及,眼中惊诧之色一闪,接过那道军令,快速阅览遍,深吸口气,问来人道:“慕舆將军,已然攻破厄口?”
来人面上带著少许昂然,道:“將军昨夜,亲率敢死之士,衝击厄口,一番血战,终破堡而入!
將军有令,厄口既破,河东腹地,已向我军敞开怀抱,战机难得,请姚將军即刻率部西进,如有违令,军法从事!”
来人仗著慕舆长卿的威风,说话丝毫不见客气,姚襄闻之,哪怕以他当前的忍耐心性,也不由怒从心起。
不过,还是按捺住了,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请回復慕舆將军,本將当奉令而!”
听其言,来人微微一笑,却不动弹,而是盯著姚襄,声调抑扬,强调道:“將军命令,让姚將军即刻西进!”
“就如此急切?”姚襄有些不耐烦了,冷声道。
来人淡淡然的:“將军言,战机稍纵即逝,需待秦军反应过来之前,挺进河东。若是貽误军机..”
话虽平淡,但那股威胁之意,听得姚襄头上青筋直跳!
欺人太甚!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用在姚襄身上,也正得之。正当姚襄按捺不住,准备发作之时,王亮咳嗽著,主动道:“姚平南自当遵令而行,只是集结兵马需要时间,还请將军稍待片刻!”
“姚將军请自便,末將就在此间等待!”来人頷首道,不过那表情,看著实在有些欠揍。
姚襄这边,被王亮拉下堂去,一张脸难看之极:“若依我过去的脾气,適才在堂间,便要把剑刺之!”
姚襄自是气话,毕竟不比当年了。王亮则摇摇头,沉凝著道:“狐假虎威之徒,將军实不必与之计较。
眼下最要紧的,是慕舆將军这道军令,攻破厄,有些蹊蹺啊....”
提及此,姚襄浓眉紧蹙,沉沉地说道:“强袭!自兵临厄口,他慕舆长卿不知发起了多少次突袭、强攻,哪一次得逞,哪一次不被秦军打下来。
那样坚实一座堡垒,岿然不动一月,失守竟在旦夕之间。若说秦军后方有变,军心动摇也就罢了,然而晋军才在秦军手上吃了大亏..”
在政治上,姚襄或许目光略显短浅,但在军事上,总还是有些敏锐见识的。再者,久病成良医,打了那么多败仗,岂能不长教训。
对手又是秦军,几乎在收到慕舆长卿军令的第一时间,姚襄心跳便本能地加速了,不只是因为气愤,还因为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慕舆將军自认为秦军大敌在晋,会將主要军力用来对付晋军,然而,若其捨近求远,拋开晋军,东来就燕,掉以轻心之下,只怕危险!”王亮也沉凝道:“我军发兵业已一月,秦军有够的时间调度应对。“
显然,姚王二人对此事的认识达成了统一,那么问题来了,姚军该当如何应对?
“不能违令,否则落人口实,对燕帝不好交待!”姚襄阴沉著脸道。
“寧怒君子,不罪小人!”王亮说道。
“不若提醒慕舆长卿,劝其谨慎?”姚襄说道,但紧跟著自己都笑了:“这廝受阻於厄口,毫无建树,死伤颇多,顏面尽失,早已急火攻心。
而今破关而入,恐怕正自得意,亟欲西进,岂能听劝?或许,还会责我以怯战之罪!”
王亮附和道:“慕舆长卿骄愎,连并州悦缩那能功臣元勛,都敢逶过,將军一时还不可触怒,否则遗祸无穷!”
说著,姚襄两眼一眯,散发著冷芒,琢磨道:“若是慕舆长卿亡於秦军之手...”'
“如此,將军更不可授人以柄!”王亮道,“將军不若,自请为后军,监运粮草,只要言辞恳切,积极表现配合,慕舆长卿不会不允!”
看了王亮一眼,姚襄嘆道:“明知前路荆棘遍地,危机重重,仍不得不成行!寄人篱下,已然束缚之极,而今更要受制於庸劣之徒,可悲,可嘆啊....
,,此时的姚襄,竞给人一种英雄迟暮之感!
但很快收起情绪,恢復沉容,认真地对王亮道:“前路叵测,倘秦军真有诈,必是兵凶战危,先生就不用隨我赴险了,留在东垣吧!“
闻之,王亮顿时想说些什么,但见姚襄哈哈一笑,摆手道:“我少年时便统军作战,上阵杀敌,十数年来,不知经歷多少生死与危险。
若是懵然不觉也就罢了,今既有防备,能否战过秦军姑且另说,但我姚襄若是想走,却也不是秦军能够留下的!”
听姚襄说这番话时,王亮两眼恍惚了下,仿佛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明公”!
虽然想追隨,但身体实在支持不住,而姚襄態度坚决,王亮也只能拱手拜道:“將军务必小心!”
很快,姚襄便召集部下,连同一些新编入队伍的民夫,三千余眾,在慕舆长卿“监军”的监督下,自东垣西进,赶赴厄口。
不得不说,慕舆长卿的做法,还真有种拉人下葬的意味。
只半日多的功夫,姚襄率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厄口。拜见慕舆长卿之时,姚將军又收起了在东垣时恢復的崢嶸,伏低做小,卑微之极,方才获得慕舆长卿的认可。
至於姚襄殿后的请求,慕舆长卿也同意了,他要求姚襄上来,本身也只为充实军力,再者后路后勤保障也是极其重要的。
不过,慕舆长卿又提了个要求,让姚襄把手上的一千羌骑交给他统一指挥。
对於这个“无理”要求,姚襄几乎是恨碎了牙齿,他姚羌部眾沦落至今,手上就这点家底了,岂能把指挥权交出来。
但慕舆长卿的逼迫在这里,无奈之下,姚襄也只能同意,不过他选择留下步卒殿后,自己亲率羌骑助战。
对剩下的这点本钱,他实在捨不得,更不忍被慕舆长卿糟蹋了。
秦正统四年九月初二,燕东路军主將慕舆长卿,率领各部燕军一万两千步骑,穿越厄口,直取河东东部要邑—闻喜。
厄口关,名义上是关口,实则只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堡垒罢了,但当著出软关陘最紧要的通道。左依高山,右傍深谷,险恶自生。
在穿过厄口的时候,姚襄仔细观察著这处险隘的情况,为其险恶地势感到心惊,同时,也坚定了自己与王亮的判断,秦军必定有诈!
这样一座关堡,竟被慕舆长卿强攻击破,他若有这本事,岂能顿兵月余?秦军必定是在玩诱敌深入的把戏.
但是,哪怕窥破秦军的阴谋,姚襄也没有任何出言提醒示警的想法了,就慕舆长卿那自负甚高的模样,便让他没有开口的欲望。
更何况,此时姚襄,恨不得慕舆长卿,儘快丧於秦军之手,方泄他心中之恨、之怒!
而他姚襄能做的,便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一切以保全自身及部下羌骑为先。
不过,在走厄口之时,姚襄脑子里又莫名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厄口,厄口,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厄运吧.
很多时候,真不能用正常的思维,去判断有些人的思量与决策,比如慕舆长卿。最不能让人理解的,便是他那莫名的自信,以及过分的自尊。
而在这两个內因的驱使下,慕舆长卿带领那一万多燕军步骑,以一种盲目愚蠢而不自知的姿態,一头陷入死地。
就在燕军走出軹关陘道,进入闻喜之野的当口,秦征东將军邓羌,早已率领秦中军精锐,设下埋伏,以逸待劳,等候多时了。
慕舆长卿自负到什么程度,除了派一支斥候,往闻喜县方向刺探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战场侦察。
要说秦军这边,有什么精心设计的阴谋,当真没有!
在了解厄口的攻防之后,邓羌觉得慕舆长卿那么辛苦,那么渴望破关,乾脆成全他,放他进来,於是有了姜宇的主动后撤。而姜宇也是真有本事,主动放弃地几乎不著痕跡。
慕舆长卿,从一开始就不是邓羌的目標,他那才多少燕军,其中还有一大半,是吕护、姚襄部眾充数,不值得邓羌投入过多精力。
邓羌想的只有一条,儘快把慕舆长卿解决,而后提兵北上,进攻悦綰。那才是一条大鱼,而这条肥鱼,不知是何原因,扑腾著南下了。
怎么高效地解决慕舆长卿,凭藉著厄口险要,防守反击,反倒落了下乘,毕竟那片区域过於狭隘,不利於大军施展。
开门揖盗,便成了一个最佳选择,前提是慕舆长卿得配合,这也是邓羌此策,最为冒险的地方。
所幸,孤高自信的慕舆將军还是很善解人意的,就这样高高兴兴地,配合著邓羌,举兵西来。
董池陂,这是当年并州张平第一次遣师南下,为苟军击败的地方。
多年之后,同样的区域,不同的方向,慕舆长卿所率燕国东路军,与邓羌所率秦军中军,来了一次正面的碰撞。
这是邓羌谋战中最自信的一部分,於是,燕军碰了个支离破碎,几无反抗能力,秦军破燕,比砍瓜切菜也难不到哪里去。
姚襄、吕护、慕舆长卿相继败走,尤其是姚襄,几乎在秦军发起突袭的第一时间,便率羌骑调头东逃,头也不回,卷尘亡命。
而这,似平直接引发了整支燕军的动摇与溃逃。
这一次秦燕交锋,规模还不如野王那一次,同样是邓羌领军,但胜得更加乾净利落。
上万燕军,几乎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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