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纳新
太极殿东阁,中书侍郎任群带著一眾羽林郎官,抬著七八口箱子,鱼贯而入阁间。每口箱子,都需两人合力,那沉甸甸的模样,从羽林吃力的表情便可知晓了。
几口箱子排成两列,箱盖打开,一道道叠得整整齐齐的竹简、纸帛映入眼帘,苟政了眼,便收回目光。
任群低垂著眉梢,揖手拜道:“大王,这是尚书台於大王出巡期间所处置国事政务,丞相特命臣取来,供大王查阅、审验..::..”
闻之,苟政眉毛顿时有个上挑的动作,双目中也是异色一闪,沉吟著,似在思考郭毅此举意图。
“丞相呢?”苟政轻声问道。
“丞相正在尚书台理政,不知大王有何吩咐?”任群一副端敬的模样,拱手请示道。
短暂的沉默后,苟政洒然一笑,指著那几口装满公文档案的箱子,吩咐道:“既然东西已经送来了,那便审验一番,莫要辜负了丞相一番心意,以免辱没丞相忠正之风!”
任群在朝中一向以端谨淑慎、君子之风闻名,但並不意味著他仅是个君子,其政治敏感性还是十分敏锐的。
此时听苟政这番意味深长的言语,也觉心弦直颤,汗毛竖起,若是还看不出秦王与郭丞相之间出了问题,也就白瞎了在秦国中枢待的这些年头了。
这可是大事,尤其在当前局势下,有心相劝,但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主要是对內情了解不多,贸然进言,说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只怕难起效果,反而会產生反作用,甚至被责一个“妄揣上意”。
若是只讲一些浮浅形式上的大言,以秦王之深沉睿智,又何需他提醒。內心一阵盘桓后,任群只是保持默。
苟政则无暇顾及任群的心理,继续交待著:“你牵头负责此事,偕同中书监胡文、东阁尚书梁平老,再加几名尚书郎,儘快审看一遍,看看是否存在疑误......”
“诺!”任群应道。
苟政这项吩咐,看似寻常,实则是有很大问题的。国家多扰,诸事繁杂,尚书台总理庶务,为政治事,岂能尽善尽美,岂能没有所谓疑误?
要知道,就秦国目前的朝制律例都不完善,又岂能保证做事滴水不漏,若抱看挑错的目標去审查,只怕到处都是漏洞,哪哪都是问题.....
对此间问题,任群几乎在第一时间觉察到了,不过,见秦王那副沉稳之態,也未声张什么。
心中则暗暗做下决定,既然由他主持,那么必定是要秉持正道,以大局为重,此为人臣应尽之义..::
另一方面,任群也不免暗暗感慨,秦王近来,似乎越发看重这略阳梁氏了,梁安自出使吐谷浑还朝后(送和舆等吐谷浑贵族俘虏回国),便被擢为礼部尚书,梁平老文武双全被苟政夸为王佐之才,还有个后起之秀梁殊,文采斐然,擢为尚书郎,才被遣派去河东质询河东之事,安抚“王杨之爭”。
就是这两三年间的事情,略阳梁氏在国朝廷快速崛起,参赞军政,势头上涨显著,本身就是略阳豪右,与苟氏份属同乡,又隱隱成为秦国氏族势力代表任群正自思吟间,一名謁者来报,黄门散骑曹苞请求覲见。
“宣!”
阁內,任群正指挥羽林搬运文档,准备就政令文书进行分类归档,曹苞迈著意气风发的步伐来了,甫一入阁,了眼苟政,又立刻躬起身体,面上带著谦卑而得体的笑容。
“臣曹苞拜见大王!”曹苞眉眼间透著恭敬:“不知大王召臣,所谓何事,恭请大王降敕!”
看著曹苞,苟政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孤有件差事交给你去吧!”
“为大王尽忠效力,是臣之荣幸,请大王吩咐!”曹苞立刻表示道,表情態度到位,没有一点折扣。
这样的臣子,或许能力不够强,但总是容易获得好感,至少不会厌恶排斥,每个君主身边,也需要这样的人。
当然,要做到媚而不俗,自然而然,也是需要水平的,其中分寸,曹苞也只是堪堪把握。
对其態度,苟政脸上也多了几分和煦,抬指道:“不是什么大事,听闻吏部尚书梁安有女,温良贤淑,秀外慧中,孤欲纳其入宫,你代孤操办此事!”
闻言,曹苞顿时面露喜色,这种差事,他可爱办,也会办,秦王纳妃,岂能委派一般人?
在曹苞看来,这可是再亲密不过的交待了,因而很快曹苞又露出一副荣幸的表情,积极表示道:“多谢大王信任,臣必操办妥当,让大王抱得佳人回宫.....”
比起狗腿子的兴奋,还未退下的任群听了,眉头起,额间凝色顿显。自认不能再保持默了,任群深吸一口气,拜道:“大王,晋军来袭,军情如火,大战在即,关中內外一片肃然。
大王身系国家安危,一举一动,饱受臣民关注,恕臣直言,此时行纳娶之事,有待斟酌,还望大王审之......”
任群言罢,曹苞先急了,这不砸自己差事嘛?瞪了任群一眼,转身即拱手向苟政道:“大王,任侍郎此言,臣不敢苟同。
普贼来犯,关內震动,上下惶惧,然以我王之神武,破之易如反掌。此时迎娶,正可显我王从容之风,必胜之志,视桓温於无物,秦国臣民闻之,只会欣然向安!”
听曹苞这样一番论调,以任群的涵养,都几乎骂出来。你曹苞平日里对秦王諂媚迎合、无所不从也就罢了,这是什么年景,何等局势,王朝大业,社稷安危,岂容儿戏。
只见任群吹看鬍鬚,当场就要把曹苞驳斥一番。观其眼色,苟政採取主动了,当然也是曹苞的吹捧没法安然受之。
“二位倒也不必爭执,任卿所言有理,此事確是孤考虑不周,此时往秦宫纳人,的確不合时宜!”苟政稍加思吟,语气平和地表示道。
而后对曹苞交待:“此事你继续操办,不要声张,先做著准备,待孤外破桓温,內安关河,再来个双喜临门!”
见苟政採纳建议,任群心中大感宽慰,刚提手,便闻旁边一个不要脸的,兴奋地拜道:“大王英明!臣谨遵王命!”
了眼眉飞色舞的曹苞,任群心中没来由地感到烦闷,甚至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而屏除曹苞此节,平静下来,任群的心情依旧不免往下沉。秦王的意思很明確,那梁氏的小娘子是必定要迎娶的,任群倒是不反对这一点,秦王与关西夷夏大族联姻,这有利於团结豪右,巩固秦国。
问题在於,任群总感觉,秦王今日的吩咐与交待,是能够联繫到一起的,其背后有著相当深刻且沉重的政治內涵.:::
治政驭民、统军作战,曹苞没有大本事,也没法和秦国那些贤臣良將竞爭,但当狗腿子,为秦王办私事,曹苞可是专业的,態度积极,满怀热忱。
就在离宫之后,曹苞便直接登礼部尚书梁安府上,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等了大半天,一直到黄昏时分,梁安回府。
深衣广袖,高冠玉带,全然一副从容气度,君子风尚,仅从外表来看,是绝难相信,梁安是一名氏人。
当然了,似梁安这样汉化极深的氏人精英来说,仅从族群身份去评价判断,得出的结果,必然是会失真的。
任群这等旁观外人,都能感受到秦王对秦氏的看重提拔,作为亲身经歷者,梁安的感触自然要更加清晰深刻。
因此,这几年来,因为降臣与氏族出身带来的焦虑感,也在逐渐消除之中。当出使吐谷浑归来,官拜礼部尚书,更让梁安大感荣幸,这几乎是对他这个氏豪最大的认同与接纳,也显示出秦王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
这几月来,梁安可谓是意气风发,走路都仿佛带著风。哪怕当前的秦国,在礼制学教上缺失很多,朝廷也还没有更多精力投入在上边,梁安依旧选择每日到礼部衙门坐堂。
带著为数不多的僚属,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筹划著名秦国的礼仪与学政建设方案,在此事上,梁安比其他人要显得更加积极。
梁安也不断鼓励下属,秦国的礼仪秩序,迟早要完善,秦国人才的培养,也不可能仅靠未央小学与长乐太学。
早晚有一日,秦王会大力推行礼制,否则设置礼部何用?他们要做的,便是仔细筹备,制定预案,等待时机,不要等有朝一日秦王察问起时,措手不及.....
当梁安迈著稳重的步伐回府之时,听僕人说起曹苞来访,並秉礼等候半日,梁安那平和的面容间也不禁露出几分异。
一者,梁安与曹苞並不熟悉,平日里双方並无往来;二者,便是为曹苞这过分的礼节了。
压下心头疑惑,登堂入室,还未开口,便见到一张菊般的笑脸:“下官见过梁公!”
曹苞那恭敬的模样,让梁安心中更加纳罕,赶忙拱手回礼:“实不敢当,劳曹散骑久等,老夫就此告罪了!”
“不敢!不敢!”见状,曹苞反应更大,迅速让开,不敢受梁安之礼。
这副姿態,看得梁安心头直泛嘀咕,此人究竟在卖什么关子?思绪难定,梁安扭头便斥责迎宾的管事:“曹散骑来访,为何不早报我?”
管事正欲解释,便见曹苞笑呵呵地解释说:“梁公勿怪,是下官阻止他。下官今日前来,乃为私事,也不急切,下官又是个散人,岂敢废梁公忠正之名?”
“曹散骑过奖了,只是如此,老夫有愧啊!”曹苞越是如此,梁安心中警惕愈盛,毕竟他的拜访,过於突兀。
而別看曹苞始终一副恭敬乃至卑敬的姿態,眉低眼低语气低,脸也几乎笑僵,但他可从容著,看不出任何心虚。
“来人,奉茶!”梁安招呼著。
“多谢梁公!”曹苞再一拱手,虽然这一下午,茶已经喝得他嘴中发苦、发酸,小解都数次了。
主客落座,又是一阵简单且无营养的寒暄之后,看著始终笑吟吟的曹苞,梁安斟酌著言辞,主动问道:“恕老夫直言,老夫府上与曹散骑素无往来,今日来访,执此厚礼,所谓何事?还望曹散骑,不吝赐教!”
“梁公谬讚!下官愧不敢当!”曹苞仍然谦虚著,五官都是绽开的,应道:“下官今日,是奉大王之命前来......””
此言一落,梁安脸色大变,顿时起身,有些怒地质问曹苞:“曹散骑这是何意?既有王命在身,为何刻意拖延,不知老夫有哪里得罪曹散骑了?”
见梁安这激动的反应,曹苞哈哈一笑,也起身拜道:“梁公误会了,还请容下官解释!”
板著张脸,审视曹苞两眼,梁安这才平復下心情,但眼神依旧沉凝,盯著他等待解释。
但哪怕心情不佳,依旧朝著宫城方向拱拱手:“大王差曹散骑前来,有何救命,还请传达,老夫敬听!”
事实上,秦王的威势远没有强到这个地步,让秦臣们闻之肃立,梁安对苟政,也不至於敬畏到这个地步。
只不过,私下里隨便怎么想,哪怕是抱怨、谩骂。但在公开场合,尤其在摸不清底细、分不清敌我的外人面前,就不得不小心,否则人家奏上一道劾章,祸患恐怕就来了。
曹苞自是一副轻鬆的口吻,揖手一拜,笑道:“梁公放心,是好事,喜事。下官此来,也是向贵府道喜!”
仍然先卖了个关子,曹苞方才笑吟吟道:“听闻梁公有女,青春豆蔻,才貌双绝,待嫁之身,秦王有意纳其入宫。恭喜梁公,將贵为国戚了,此为大喜乎?”
听曹苞这么一说,梁安先是一愣,紧跟著问道:“此事当真?”
虽是问话,但梁安的语气可是肯定,毕竟,再给曹苞十个熊心豹胆,也不敢拿这等事来开玩笑。而曹苞也只是笑笑,“呵呵”之声听得梁安老脸微微泛红。
曹苞则继续道:“大王欲纳贵女,只是念及国势,不便此时迎娶,欲留待退了普贼,消弹战事。因此,下官此来,只是提前告知,好让梁公与府上有个准备。”
“多谢曹散骑!此恩此情,老夫铭记,必有厚报!”梁安郑重地拜道,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至於秦王纳其女之事,梁安自是千万个乐意,可不是谁都能与王室联姻攀亲的,能被选中,对梁安,对整个梁氏都是大事,这也可以看做是略阳梁氏身秦国核心高层的一张跳板、一个契机,岂能不积极把握。
梁安之女梁嫵,梁安將她培养得很好,早些年还在符氏集团的时候,便有意同符健结亲,虽然那时梁嫵年方及笋,但双方基本谈拢了。
不过,因为苟符大战的爆发,耽搁了,而梁氏在战后整个做了降臣。这些年,隨著梁娘子逐渐长成,梁安也琢磨著要给她寻个“良配”,他很审慎,就像拥有一个重要筹码,轻易之间捨不得投放。
事实上,近来有一个人一直在求娶梁娘子,谷阳伯苟侍之弟苟信,梁安也一直在犹豫之中,以他观察,那苟信当然不是个良配。
只是,梁娘子年纪將近二十,又有些扛不住苟侍、苟信的压力,已经快捏著鼻子认了不曾想,峰迴路转,秦王竟然看上其女,梁安自是暗喜,甚至由內而外地感到通透::
至於苟信求婚之事,梁安是提都不提,难道还敢同秦王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