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翻篇
朝阳自龙门山东缓缓升起,將夏日的光芒播洒在夹山而建的伊闕关內,陈旧的关城上,杜郁背西山而立,直面那带著丝丝灼热的万丈光芒,然心头的阴霾却始终难以消散。
中流的伊水绕城而过,反射著斑驳刺目的光芒,看得杜郁一阵恍惚,直到耳边响起一道好奇的问话,方才回过神。
“氏贼与晋兵已撤,总管为何仍然愁眉不展?”
开口的是一名身材精壮、面相敦厚的壮年秦將,此乃步兵校尉、洛阳营將马楚,是杜郁旧人,受其提拔,数年之內,从基层牛马走一步步成为秦国的中级將领,是杜郁的得力部属。
此番坚守伊闕,杜郁虽亲自引兵坐镇,但临阵指挥、守城作战却是马楚在负责,尽力尽命,厥有战功。
此时,迎著马楚疑惑的目光,杜郁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反问道:“此次与符氏交手,
我军伤亡如何?”
“阵亡两百一十七人,伤亡共计六百余人,峙一月,挫其图谋,这个伤亡不算大!
”马楚匯报导。
“从去冬到今夏,此番已是我洛阳兵马与符氏第二次交手了,以你之见,倘符生全力进攻,我军能否拒之?”杜郁又问。
陆陆续续的,杜郁一共组织了三千秦卒,驻守伊闕,生抗符生军。作为守方,又占据地理优势,这么多人马不算少了,尤其在普军也不多的情况下。
但需知道的是,杜郁这三千秦卒,久经训练,堪称精锐的只有千把来人,剩下的严格来说,属於屯防营下属农民,虽有基本的军事组织与训练,但战斗素质是堪忧的。
过去两三年间,杜郁在洛阳的屯田生產经营上,投入了大量心力,反而是军事武装,
与之相比,显得落后了。
而这种差异,到了战场上,便是实实在在的战斗能力素质的差距。
相较之下,荷氏虽然同样在种田,但其核心部眾,从来没有放鬆过军事训练与武装,
甚至在符生的强制鞭策之下,比起过去更加严苛乃至疯狂,
因此,生五千氏族精锐,先不说伊闕能否打得下,至少战斗中表现出的面貌,足以让杜郁察觉到其並未尽力。
否则,杜郁早就採取二號方案,退防金墉城,集中所有力量坚守了。秦国在河洛布置的军力实在薄弱,负责区域又太大,地理位置又敏感,使得在很多方面,都力不从心。
杜郁守伊闕,刘异在收缩军力、西迁民户的同时,还要抵御符安那路氏军,洛阳、金墉城更是最后的防线,安危大於一切,更需留精兵戌防.....
这些所有的压力,杜郁作为洛阳总管,此前都默默扛著,如马楚之类的部属將吏,则很难悉之。
而面对杜郁的问题,马楚面露迟疑,沉思几许,方才坚定地表示道:“氏贼精悍善战,我等將士也不怕死,若是那些晋军,也参与进攻,或许最终抵挡不住,但我等绝不后退,定然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已经是战后了,场面话没什么不敢说的,当然也有几分发自肺腑,马楚郑重地看著杜郁道:“伊闕背后就是洛阳,是我等將士亲人家园、土地財產之所在,氏贼欲掠夺,唯有与之拼命!”
听其言,杜郁哈哈大笑两声,看向马楚的目光中带著欣赏之意,笑道:“说的是,我们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园,置办的產业,岂能任由氏贼糟蹋?有尔等保家卫国,洛阳士民方得安寧!”
然而,面上郑重勉励之余,杜郁心头却是无限嘆息,悵然不已...::
苟政有意择机放弃洛阳,这个决定仅限於少数秦国高层,而作为洛阳总管的杜郁,自然不可能瞒著。
对此,杜郁既无力,也无奈。他一无法改变秦王的决定,二则对洛阳面临的形势处境洞若观火。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洛阳虽有八关之险,但这显然不是什么久守之地,尤其在直面普燕两大势力的时候。
过去几年的安寧,更多只是两国暂时无力顾及,无暇將精力放到洛阳罢了。
而今,不过半年的时间,桓温仅仅两次策动荷氏这等爪牙北上,就给洛阳带来巨大的危机。
就拿此次来说,但凡符生狠下心,抑或普军效死、桓温增兵,杜郁就得退守洛阳,而伊洛之地,將任由氏贼晋军肆虐....
当桓太尉把注意力放到洛阳时,那么杜郁及其治下军民,也將长久地处在这种紧张与危机中。
毕竟,普军若採取频繁的袭扰战术,洛阳秦军根本没有多少反制的实力与手段。
要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从调兵,继续充实河南,加强洛阳守备实力。
但这一点,无疑是苟政不可能採用的,倘若那样,只怕桓温做梦都能笑醒,秦国在洛阳屯越多兵马,对晋军破秦就越有利。
甚至於,可以合理猜测,桓温同意符生撤军,就是为了带给秦国在洛阳方面的军事压力,诱使其向东增兵,以谋求在洛阳与秦军决战。
不说一战破秦,也要大量歼灭其军力,削弱其国力,动摇其根基..::
当初汉赵刘曜为石勒所灭,不正是在洛阳决战中惨遭大败,精锐俱丧,刘曜本人还被生擒。
对桓温来说,那等幸运与机遇或许难得,但若能把秦军拉到有利於已方的预设战场上,而不直接去碰险要固的关河防线,总是值得尝试。
只可惜,不论桓太尉是否有那样的宏图大略、通盘考量,秦国这边都决定:我不跟在洛阳玩!
要玩,请来潼关、武关,这里山高水险,更適合交流。
以杜郁的见识,对於长安的考量,自然能够明白,从一个理性的角度,他甚至对这种冷静、果决与捨得感到敬佩。
但是,理解归理解,若要心甘情愿、心平气和地执行,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心头难关难过。
首先一点,洛阳若放弃了,不管什么原因,他这个“洛阳总管”就註定尷尬,攸关前途声望。
其次,即便秦王英明洞察,体其功劳,回长安之后,依旧身高位,但他在洛阳数年建设之心血,也將毁於一旦了,不舍!
最后便是洛阳的秦国军民了,尤其是那些屯成秦军,好不容易在洛阳置办了一些家当,尤其是田宅粮米,让他们捨弃这些,撤往弘农、关中,这显然是一件容易引发民怨、
军怒,乃至动乱的事情。
別说什么军事威胁、战略战术,也別讲“存人失地”之类高屋建领的思想,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的家人財產,看得到自己的土地屋宅.....
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因为一些虚无縹緲、危言耸听的猜测与顾虑,去当难民?这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
就拿马楚这个步兵校尉、洛阳营督来说,他寧肯留下来与氏贼晋军死战(战不过投降便是),也不会愿意捨弃他在洛阳城內的宽大宅地,以及郊外的三千亩由土、仆佣、附农不管是个人感情、现实利益还是实际问题,都让杜郁对放弃洛阳的命令感到牴触,然而,他能拒绝吗?
不能!就一条,他是京兆杜氏,而非河南杜氏..::
虽然当了几年的洛阳总管,杜郁仍然只是外来者,他是关西豪右的代表,他的根与魂都在关內,不可能性逆长安的命令与意志。
对杜郁来说,心理建设並不难做,但只要一想到西迁的麻烦、动盪以及可能引发的祸患,他便大感头疼。d
就拿当下来说,他若將此意透露给伊闕关內的秦军,只怕立时就会非沸反盈天。
如果只是乾脆撤军也就罢了,偏偏苟政连人、带粮全要,一点好处都不想给普军留下......这就大大增加操作的难度了。
所幸,苟政並不急於求成,给了杜郁时间,让他可以相对从容地理清思路、筹谋准备。
“喉”
一声带著悵惘的悠长嘆息响起在伊闕关头,旭日初升,洋溢著热情与希望,恰如苟秦国势,然杜郁心头的鬱闷与阴霾,反而愈发深沉。
当日午后,杜郁便带著沉重的心情,率军返回洛阳,沉闷不乐的表现让身边將吏十分纳罕,毕竟击退了氏贼与晋军,为何不悦?
莫非是因为氏贼在洛东地区的抄掠?据说损失不小,为氏贼掳去不少人口、財货。
而符生这边一撤,在洛东地区活动的安也快速南撤,轻鬆愉快,满载而归,他的任务,本就不是攻城略地,就奔著人口、財货去的。
局势到了这等时候,这次由“秦平仇池”引发的秦普交锋,方才彻底落下帷幕。
然而,直接的军事对抗结束了,但不意味著双方之间的局势缓和了,自陇南至河洛,
三千里河山之间,秦晋势力相接的一线,都瀰漫著一股尖锐与躁动的气息.....
杜郁返回洛阳之后,紧跟著便投入到抚军安民之事中,荷生此次北上虽未突破伊闕,
直接侵入洛阳腹地,但符安那边还是带来了不少损失与混乱,洛动军民虽然不多,但也需抚慰。
另一方面,夏收的关键时期,抽调大量军民力去对抗普氏,民间秩序也受到严重衝击,打乱了原本的生產生活秩序,这些都需要恢復调整。
那些耽误的工作,损失的时间,都得抓紧抢回来!
至於杜郁心忧的“舍洛计划”,在愁思苦想之后,终於决定,先把治下所有的军民,
人口与土地状况搞清楚之后再说,
他这番动作,没引发別的问题,反倒使洛阳军民猜测,是不是长安朝廷又要加徵税收了......否则,没事閒著做这等调查?
当洛阳军名在杜郁的带领下,努力从战爭的影响与破坏中摆脱之时,在关中,秦王苟政已早早从此次秦晋(苟桓)交锋之中跳出来了,专心致志,投入到关西的內政事务当中,切切实实为下一场战爭,做著准备。
长安北郊外,临近渭河的大片麦田中,一场规格极高的刘麦生產活动正在进行,说它规格高,是因为热火朝廷忙碌著的,是秦政权的君臣们。
秦王苟政亲自带队,长安文武,但凡有閒暇的,都被叫到郊外干活。还不只是做个样子,割麦,收集,搬运,晾晒.....
整个生產流程,都得有秦国將臣参与,亲自动手,苟政还专门派人盯著,谁干得认真,谁干得不好,都记录著,要记入“考核”的。
对苟政这突来的兴致,一眾秦国文武,自是態度不一,议论纷纷。
不过,当作为秦王的苟政都亲自下地,挥舞著镰刀割麦子,其他人纵然有怨言也不敢发,有气也只能撒在手里的活计上。
比较有趣的是,那些出身良好的士族大臣,对此事相当积极,十分配合,千活卖力,
对秦王重视农务、悯恤小民、躬亲田亩的举措大唱讚歌。
而许多泥腿子出身的秦国將领们,却不情不愿,排斥得很,似乎拿习惯了刀枪的手,
不会使用农具了。
他们贪恋田地,但直面黄土时,又觉有辱身份,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大王若有兴致,有精力,骑马、打猎、饮酒、看歌舞,哪怕玩女人也好,何必要受这份苦楚?”跟著兄长苟侍身边,装了个假鼻的苟信累得不行,低声抱怨道,
“大王乐意也就罢了,还要把这一干文武將臣带上,就不怕朝政怠误..:..:
说著,苟信还“呸”了两声,当然不是呸秦王,而是嘴里话太多,吃了些渣子。
“闭嘴!”苟侍也板著一张脸,不过城府可比其弟深多了,听他越说越没边,將手中割好的一把麦子往垄侧一丟,呵斥道:“这是大王重视农桑不忘本,岂容你置喙?”
面对兄长呵斥,苟信张了张嘴,不敢反驳,委屈巴巴地闭上。
苟侍则往侧前方望了望,苟政正著屁股,卖力干著,一排排麦垄,都有人在干,但似乎没有比秦王更快的.::::
“省点力气,多割点麦子!”苟侍回头,严肃地对苟信交待道:“你以为,今日谁都有资格在这片田地干活?
你得庆幸身在其中,好不容易挽回一些在大王心中的印象,別再自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