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流连不利的罗將军
金秋九月,本该是万物丰稔、税熟贡新的季节,但经秦军这一轮洗劫,大河以南的广大兗州地域,却只剩一片萧条与凋。
沿濮水走向曲折铺开的土路间,一支数千人的队伍,缓缓西行。男男女女,
大车小车,携老扶幼,透迤而进。
最惹眼的,毫无疑问是那几面在秋风之下猎猎作响的旗帜,“秦”、“苟”还有“罗”,毫无疑问,这是一支秦军的“揽眾军”。
而与其他出击的揽眾武装不同,这一支人马,是由奉节將军罗文惠亲自率领,活动的范围也最广,他们最远抵达濮阳东部的鄄城、丘地区。
丘,一向作为充州州治,核心地域。不过,从队伍的规模来看,这一趟丘之行,收穫並不大,满打满算也就“揽”得两千户民。
赵末以来,充州地区虽然屡遭兵藜,但作为滨临大河要衝的精华地区,其人口再怎么也不至於此。
实在是,秦军的恶名在这三两月间,已然广传中原大地。除了那些残余寥寥无儿雍秦流民会主动投靠,剩下的,是能躲则躲,能逃则逃。
丘那边,与秦军主力云集滎阳、颖川毕竟有不短的距离,此前还有军事作战的顾虑,辐射能力终究有限。
也是在诚桥大捷,普军远遁之后,留守充西的秦军將士,才真正放开手脚,
活动范围也彻底展开。但在时效上,难免滯后。
兗州中东部地区士民,从姚羌部眾大举南徙后,便爆发了一场以避祸为目的移民潮。而趁著羌眾南徙,秦军因南进作战而暂无力东顾之时,在鄄城,原再魏將领李歷冒头,自鄄城引眾东进,占据丘、稿。
虽然只是吃一些姚羌留下的剩菜,但也確实把握住了这片势力真空,而后遣使,向普投降。只可惜,荀羡的来而復返,让李歷背靠大山、狐假虎威的意图落了空。
此番罗文惠东掠,虽只率不足三千兵眾,但李歷却没有丝毫抵抗的意思,在秦军抵达之前,便率领部属卒眾,撤出丘,往东平、泰山境內避难。
李歷却也非畏惧罗文惠这支偏师,只是怕將更多秦军招来罢了,诚桥之战后的这段时间,至少在充豫中西部地界,秦军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而李歷避走,於率眾东进的罗文惠来说,却不甚美妙了,战功捞不到,丁口、財货之收穫,也远未达预期,因此,罗文惠是带看一种失望的心情踏上返程。
失修道路,坑坑洼洼,行走艰难,只能放缓速度,自丘回师,沿途所过,
儘是成片成片的无人区,冷清的村落,破败的庄园,整个天地都仿佛被冷寂包围。
濮水中的芦苇倒是十分茂盛,在秋风吹拂下摇摆不定,芦苇盪里时不时掠起几只水鸟,扑腾戏水,方打破这世间的孤寂。
行进队列间,罗文惠骑著高头大马,面目之上泛著少许的阴鬱,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发出几声惆帐的嘆息。
旅途可谓百无聊赖,隨行將土虽然不儘是精锐,但有近千的破阵营官兵,其中骨干更是经他亲手挑选、训练、培养而成,在“揽眾”事务上,也有些经验了,该做什么,都基本有数至於所揽士民,也很难不安分,境遇既已沦落至此,恭敬顺从,埋头赶路,
便是他们免受更多痛苦的办法。而影响他们行进速度的,大抵只有简陋的交通与衰弱的体力了。
乘马而行,目光不时从周边的將士与徙民身上扫过,但罗文惠的双目中却少了几分神采,不似平常的儒雅气质,其思绪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从罗文惠的角度来看永和八年,他似乎有些流年不利。自去年率军追剿氏军,收服河南以来,罗文惠便一直以虎牢(成皋)守將的角色出现。
镇守虎牢期间,罗文惠厉兵秣马,时不时率军东渡水,到关东掳民掠財,
今秋以来秦军在充豫洗劫刮地皮的行为,罗文惠实则从去岁末就开始了,只是规模动静与影响范围要小一些。
当初,罗文惠力主收取河南並请命坐镇,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理由,便是获取“攻守进退”的有利位置,同时加强对关东的窥伺与交流。
而这份“交流”,自然需要通过兵马与刀兵来实现,罗文惠屡屡率眾东出,
活动於滎阳、陈留境內,每次斩获虽不算丰厚,但积少成多,几个月下来,虎牢与洛阳人畜財货,却有了不少恢復补充。
暮春之初,当谢尚率军北伐,许昌战起,罗文惠更加激动,东出频率更高了,活动范围也扩大到颖川北部。
等河內那边战事结束,燕军退兵,暂时免除北面的军事威胁与压力,罗文惠的胆子更肥,动静也越来越大,可说有些肆无忌惮地在围城普军眼皮子底下跳舞。
后姚襄遣司马尹赤率军支援谢尚,罗文惠又开始领军与尹赤在颖川、滎阳交界地带躲起了猫猫,打起游击,尹赤兵马虽三倍於他,却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然后,罗文惠就开始走霉运了,姚襄亲率大军玩突袭,不费吹灰之力把虎牢给拿下了,那是河南重镇,是罗文惠最重要的使命。
不管他在关东闹出多大动静,建立多少功劳,丟了虎牢,就是最大的罪过。
天可见怜,当听闻虎牢失守,姚襄兵围洛阳,河南局势危墮糜烂之际,罗文惠是如何的懊悔与忧虑。
所幸,杜郁够硬,坚守金墉一个月,不失关城,苟武与援洛秦军更加凶猛,
一阵猪突猛进,一战於洛阳大破姚襄。
而罗文惠则绞尽脑汁,竭尽全力,试图戴罪立功,缓和危机。率所部,引开尹赤,冒死突袭,拿下滎阳城,就是他最大的努力,並且获得成功。
只可惜,因为兵少,且御备时间不足,当姚兰与尹赤两部合围而来,罗文惠再度败走,损失不轻。
若非姚襄兵败的消息传来,姚兰与尹赤不得不捨弃罗文惠部,率军去接应,
他与所部將士很可能就在大河岸边被羌军斩尽杀绝了。
而这从事后来看,却是罗文惠最为后悔的地方,若早知姚襄如此不堪一击,
败得如此迅速彻底,他就是死也要钉在滎阳,截断姚襄归路。
只可惜,苟政“存人失地”的理念有些深入其心,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在生死关头,罗文惠的心里產生了动摇。
人是很难直面自己可鄙的一面的,尤其对罗文惠这等文武双全的俊才而言,
虽然后来秦军收復虎牢,罗文惠率残部前往拜见,也未受到苛责,反而得到苟武的善加安抚。
但后面秦军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尤其是南下许昌,攻略普军,却没有他的份了。这样的大事,这样的大仗,却没他堂堂奉节將军!
不论如何,他亲率的破阵营,也是秦军中军精锐之一,当年也是在弓蚝带领下,从尸山血海中打出来的。
虽然苟武是怜其部下伤亡惨重,但这样的理由,对罗文惠来说,只能增加惭愧与羞耻.::::
当苟武率秦军主力,於许昌与谢尚博弈,掀起轰轰烈烈的“抗普”大战时,
身为秦军名將,却只能留守充州,继续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这实在让罗文惠意难平。
这一次,也是罗文惠主动向杜郁请求,率军东掠鄄城、丘,结果也不如人意。
此时,罗文惠有种强烈的时运不济之感,虽不至於就此消沉颓丧,但这心情却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收拾好的。
“將军,进点水吧!”一名部属军官驱马至罗文惠身侧,递给他一个水袋。
罗文惠警了他一眼,接过水袋,打开痛饮,虽非酒水,却有种苦酒入喉心作痛之感。知道罗文惠心情不佳,军官出言安慰道:
“將军不必介怀,只要將士部曲尚在,还怕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吗?更何况,长安还有郭长史在,他定然会为將军说话,给我等一个公道。
我等弟兄,已然尽力,无愧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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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也唯有真正的亲信部曲能说、敢说了。这名军官,乃是当前破阵营,仅剩的两名幢长之一了,是早年罗文惠当游侠时,结交的好友。
当年,郭毅举家奔安邑,归顺苟政,罗文惠闻之,也率领几百名义士与乡人,前往投靠。短短几年下来,当初那几百人,早已十不存一,经过此次一番中原乱战,老弟兄就更所剩无几了。
因此,对於这些出生入死的老弟兄,罗文惠也能给予更多的宽容与信任。
而此时听其劝慰,注意到他眼神中关切与忧虑,罗文惠却心头震动,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消沉情绪,已经影响到部下了。
身为大將,岂能因些许挫折而耿耿於怀,影响到身边人,影响军心士气,甚至造成战斗力下滑,更是万万不该....
心头暗暗指责,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之后,罗文惠再抬眼时,已是精神提振,將手中水袋丟给部將,哈哈大笑两声:“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间,正当攘袂奋进,建功立业,岂因区区挫折,而一不振,意志消沉!”
见罗文惠恢復精神,部將顿时鬆了口气,听其言,也颇受感染,道:“將军好志气!只可惜此行未掠得些酒水,否则单凭將军这番话,就当浮一大白,那才痛快!”
罗文惠笑道:“待回了滎阳,我必请眾將士,痛饮一场!”
“那我等就等著將军这顿酒了!”部將道。
笑声渐渐飘散在秋风中,笑意也渐渐收敛,罗文惠则考虑起正事。思吟几许,冲部將道:“此战之后,秦公对河南军政,必有一番大的调整。
我破阵营將士,此番损失不小,建制不全,以我估计,极大可能,会被调回关中驻防、轮戌.....
”
对此,部將很光棍地说道:“將军去哪里,我等弟兄就跟著去哪里!”
闻言,罗文惠却有些严肃地说道:“这等话,今后少说!”
“这是何故?”部將有些不解。
罗文惠道:“依秦公整军法,这破阵营督我早晚是要卸下的,今后也未必是我再直接统领你们了。
我自然愿意与弟兄们长久陪伴,相互扶持,但你们也该有自己的前途,倘若一直跟在我左右,只会限制发展。
若今后换了统领,就当明白,破阵营是秦公的部曲,尔等应当效忠秦公....”
论政治觉悟与见识,罗文惠算是秦军將领中的依者了,而听其言,部將领悟虽然不够透彻,但见他这般严肃,还是郑重点头,表示牢记於心。
说著,罗文惠又笑了,道:“也不必这般严肃,返回关中可不是什么坏事,
我若卸任破阵营,必將竭力,保荐从现有將校中提拔,也就是从你们两名幢长中择一继任!
这半年来,我率军作战,多有不利,罪责在我,秦公如何问罪我都肩著,但將士的辛苦牺牲,以秦公之爱兵,绝对不会罔顾,必有偿报。
从去岁至今,破阵营连续作战,奔波劳苦,也需要一段时间进行真正的补充休养了。
更何况,回关中后,將士们也能依照军功授田法,在关內获得由土了,为弥补將士们外成之苦,秦公可有重大补偿.....”
隨著罗文惠的解释,部將的两眼越来越亮,到最后,仿佛能放光一般,充满了火热与期待。他们这些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为的可不正是这些?
再没有比升官发財,更能安抚军心士气的了。
而罗文惠这番话,可不是全凭认识与猜测,他在关中集团內部,可不是独身一人,他根脚可深到“河东派”,头上也直通著长安城內的三府。
朝中有人好做官,也好为將,说的正是罗文惠这种情况,他与苏国,可被郭毅视为“河东派”的柱石將领。
言谈之间,这旅途的寂寞与无聊,却也消散许多。这种行进,最怕的並不是道路的坎坷,而是天气变化。
这不,一场秋雨突如其来,雨水寒能冻骨,打湿土地之后,道路也很快变得泥泞难行。
所幸,前方不远就是韦城小邑,虽然小而破,但便是废墟也可避秋雨。在罗文惠命令下,全部军眾,转进离狐城避雨宿夜,为求速度,苟军將士们也纷纷投入到对徙民的帮助之中。
这场雨並不长,只持续了一夜便停了,但一场秋雨一场寒,只一夜的时间,
便冻死了好些百姓。
而罗文惠,自然顾不得对这些冻死骨表示怜悯,因为他发现一个麻烦正向他袭来,在韦城以北,出现了一支燕军的斥候。
很快,更多的燕军被发现了,正自白马方向南来,足有数千人,意图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