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烈火烹油
闻喜县有沫水穿流而过,又有董池陂,水土条件相当良好,中部的川塬河谷盆地,乃至低洼丘陵,都能够种植作物,一向是河东郡內的重要粮食生產基地。
有鑑於此,苟政率领上万军民,继续在闻喜逗留,又进行了为期六日的“春耕会战”,待到那些熟沃的谷塬、垄地间,重新点满粟种之后,方才率眾起行南归安邑。
等重归安邑,已是二月初十了,距离苟政决定东迎秦雍流民,已然足足过去了一个月。所费时间,比起苟政预想的,要多很多。
不过,收穫也是显著的,不只成功接纳了七千秦雍之眾,从中简拔整编出四千余兵勇,继续壮大苟军力量,还迎回了苟武、苟恆这些流落关东的苟氏族人。
对於苟武、苟恆等族裔的西来,苟氏族部军政上下,最高兴的,无疑乃是二將军苟雄,他对兄弟子侄的爱护,是毫无保留、满腔热忱的。
在得知关东族人尚未死绝,尤其是苟恆、苟获这一双大兄子女尚在人世的消息,他可谓是欣喜若狂。若不是因为坐镇安邑,不便擅离,他早就飞马东迎了。
而等苟政一行归来,叔侄再逢,又是一番感人至深的场面,这也是自大兄苟胜战亡之后,苟政第一次见苟雄热泪盈眶。
因此,过去的一个月,对苟氏集团来说,绝没有荒废。不只是接迎流民及族人这么简单,因备战而军疲民乏的河东上下也得到了一定的喘息。
更为重要的,是春耕工作如火如荼的展开,河东郡內,尤其是沫水盆地的河谷、台塬间,又一批新翻整的田土,种上了新粟。
如果算上去岁秋冬之际,官民抢种的二十多万亩小麦,河东郡在基本的农业生產恢復上,已然走上正轨,初具规模。
就像此前郭毅对苟政说的,以河东当前呈现的气象,只需他多忍耐一年,积储粮粟,招揽士民,养训精兵,河东便可兵强马壮,对外谋求发展扩张了。
到了二月春归,这个期限便只剩半年了,只需仔细经营,等到夏、秋两收结束,几十万亩田地產出的麦粟,养活河东军民是绰绰有余的,对外也扩张,也能更加有力。
但是,构想是很不错的,那样的未来也的確可期,甚至很美好。只不过,时不我待!
天下局势的变化,不容苟政继续蛰伏等待,苟政心中的志向、野望以及他对天下局势判断,都促使苟政不得不採取一些激进冒险的决策。
过去的闰月,关东局势,已然彻底沸腾了,这段中国歷史大裂变中的又一波小裂变,已经轰轰烈烈地爆发了。北方的乱局,终於开始进入高潮阶段,以赵帝(准確的讲应该叫卫帝)石鉴被废杀为標誌。
闰月中,在鄴北击破石琨、张举、王朗联军討伐,完成“以一破七十”的空前壮举之后,李閔与李农这两个鄴城朝廷的话事人,率兵討伐屯眾石瀆的张贺度,意欲解决这个抵近鄴城的威胁。
不过,还未討灭张贺度,便收到了后方密报,鄴城又发生变故了。具体就是指,皇帝石鉴又出么蛾子了,自去岁腊月鄴城连番动乱,尤其是孙伏都、刘銖等羯帅举兵诛討閔、李后,石鉴就被李閔软禁在御龙观,悬食以给,使他近两月不能搞事情。
不过,借著二李征討石瀆,鄴城空虚的机会,秘密派遣宦官,书召抚军將军张沈(时据滏口)等军阀,乘虚袭邮勤王。
然而,石鉴此举,事实上进一步加速了羯赵政权的灭亡。就和去年冬月石遵谋诛李閔时一般,
当初石鉴是怎么出卖石遵的,这一次宦官就怎么出卖石鉴,密信被送告石瀆前线李閔与李农。
二李闻之,迅速率军返回邮城,而归邮之后,石鉴迎来了他的末日。须知,就连石遵,李閔尚且不放在眼中,说杀便杀,何况一无德无功也无能的石鉴。
当初扶立石鉴,只不过因为政变得过於突然,很多事情都没准备好,反响很大,为了勉强安抚公卿士民之心,不得不採取的妥协办法,以平稳度过集聚大权的过渡期。
但是,石鉴虽平庸,不知天高,不知地厚,更不自知,却也很快成为李閔掌控鄴城及羯赵朝廷的障碍。
自其继位时起,鄴城屡生动乱,从乐平王石苞、中书令李松、殿中將军张才,到中领军石成、
侍中石启,再到龙將军孙伏都、刘銖,这些羯赵宗亲耆老,一月之內,接连发动政变,攻杀閔、
李,这背后,无一次没有石鉴的身影。
在平定那些谋乱政变之后,察其异状,李閔方將其软禁,但以李閔的脾性,对石鉴的容忍度,
显然早就到极限了。此番,见其身处囚室,仍不忘鼓动作乱,背刺自己,李閔杀心大炽,决定彻底剷除这个麻烦。
於是,石鉴就如当初石遵临死前的预言一般,步其后尘,为李閔所杀。当然,石鉴传书谋乱,
事泄只是其被杀的一个引子罢了。
根本原因在於,石鉴这个皇帝,已经不能帮助李閔稳定朝局,安抚人心。开年后的羯赵,那些地方割据势力、王公军阀,是亮明刀枪与之作对,没有一丝一毫顾忌石鉴这个傀皇帝,而去岁隆冬“杀胡令”浪潮之后,羯人政权的统治根基也彻底被李閔掘了。
到了闰月,李閔的支持者,已全然转化成北方赵人士民,连羯赵国號都改了,一个石鉴存在与否,更无关痛痒,甚至只是一个不安分的麻烦,
而石鉴一死,也意味著由李閔罩在“石羯政权”上的那张遮羞布,彻底被掀开,意味著羯人统治的彻底崩塌。隨石鉴被杀的,还有滯留鄴城难逃的石虎三十八孙,一家人,走得整整齐齐,还都死在李閔这个曾经忠诚有加的“好贤孙”、“石棘奴”手里。
至此,石虎嫡系子孙,就是没死绝,也差不多了。石虎十几个儿子,此时,只剩下裹国的新兴王石祗、乐安王石柄以及汝阴王石琨三人了。
就石虎生前的所作所为,断子绝孙,是一点都不冤枉的。
而隨著石鉴以及鄴城石氏被夷灭,鄴城也彻底换上新顏,国不可一日无君,姓石的都被李閔杀绝了,那么新皇帝轮到谁,自是毋庸置疑了。
不过,哪怕心中迫不及待,面上李閔也不忘继承中国传统的辞让之仪。面对赵臣上尊號的建议,李閔以李农年长德厚、名望隆重,欲推其为主,对此,李农甚至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喜悦与犹豫,果断拒绝,態度坚定而决绝,生怕引起李閔的猜忌,惹来杀身之祸。
李农推辞不就,李閔又表现出一番对晋室的“怀念”,装模作样表示,要与诸公分割州郡,各称牧守,要奉表迎晋天子地还都洛阳......
而不论如何谦恭推辞表演,最终的结果就是,在屠灭石氏之后,李閔正式於鄴城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永兴,正式建立“大魏”。这个时期,他还没有復其旧姓“再”,因此暂时还可以称之为“李魏”。
李閔称帝,建立魏国的消息,对北方赵人士民来说,无异於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这仿佛预示著,他们对胡人暴政的反抗斗爭,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北方天翻地覆的局面,终於得到了纠正。
消息传开后,中原士民,那些赵人掌权者,多举兵呼应,鄴城周遭郡县,有大量士人,前往投奔,共裹盛举。
但与此同时,羯赵的那些残余势力们,可就完全不能接受了,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你石棘奴,
也胆敢越称帝。一时之间,中原北方,在赵人士民为李閔歌功颂德之余,那些割据一方,掌握军眾的羯赵疆臣们,对李閔的声討声则更加炽烈。
一场彻底波及北方的大混乱,由此彻底爆发了。由羯赵分裂出的各方势力们,开始进行惨烈攻杀,而目的,绝不是为羯赵尽忠,为石氏復仇。
比如瀑头集团的姚弋仲,这老羌在李閔杀石鉴后,便率军,会同自鄴城出逃的姚益、姚若两个儿子及所率禁兵,討伐李閔。
只不过,等到李閔称帝,也没真正进攻鄴城,反而绕过鄴城,到魏郡南部与蒲氏斗过一场。却是,蒲洪那边,正式接受了来自东晋的赐封,另树一帜,彻底与羯赵划清分界线。
永和六年春季的北方,羯赵分崩离析后,剩下的各大势力,若说硬实力(慕容鲜卑不算,石虎时期已成为和羯赵同级別的势力了),首屈一指者,必是蒲氏领衔的枋头集团以及姚羌统领的头集团。
这两大势力,有相同的背景,相近的经歷,甚至相似的组织结构,两方之间那种近乎本能的矛盾与衝突,也因此而產生。
同时参与到羯赵崩溃后的乱局中,又同时对中原、关右抱有野心,或许双方在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对方..::..这是会產生极度厌恶情绪的,而瞅准机会,便要將对方消灭吞併。
於是,在天下势力,都紧紧关注著鄴城,或振奋、或愤恨,或忌惮,猜测著其下一步动向时,
姚羌却突然向蒲氏动手了。
可以说是毫无徵兆,並且毫不留力,姚弋仲遣其子姚裹,率军眾五万,自混轿南下,意欲袭取枋头,攻灭蒲氏这个心头之患。
只不过结果嘛,足以令姚羌难看,姚裹惨败,被氏军斩杀三万多人。不是姚裹才干不够,也不是羌人將士不够英勇,只不过,蒲氏在各方面都丝毫不弱於姚羌,並且在吸收大量西归秦雍流民之后,犹有过之。
同时,姚羌属於远征,蒲氏则立足枋头,以逸待劳,更有蒲洪亲自领军励士,人多且势眾,各项因素层层叠加下来,姚裹最终还能率领部分残卒北归头,就已经是一种幸运,是他能力的体现了.....
五万军眾,损折六七成,仅从战损,都是一场惨痛的失败。即便羌兵只是其中一部分,对姚羌以及激头集团来说,依旧是伤筋动骨。
更为关键的,此战之后,头集团可以说与枋头集团失去了正面对抗的本钱,姚羌的竞爭力大大减弱,不管是中原、关右还是天下,都將永远落后於蒲氏,不只是地理上的,更是实力、影响力上的。
大败之后的姚羌,自然休提討伐李閔了,只能灰溜溜地收拢败眾,撤回瀑头舔伤口,將舞台暂时让出来,留给其他“演员”。
相比於淒凉乃至惨澹的姚羌,蒲氏这边自是声势大振,春风得意的蒲洪,在枋头自称大都督、
大將军、大单于、三秦王,並应文“草付应称王”,改蒲姓为“符”,並大封魔下文武,符氏枋头集团由此以一种崭新而正式的形象,出现在歷史的浪头。
从其自號可知,东晋的赐封,根本不放在眼中,对关右地区,也的確有志取之。只不过,这个时期的符洪,可谓志得意满、不可一世,自认不论是李閔也好,姚羌也罢,乃至东南的晋室,辽东的慕容偽,都能平定之。
简单的讲,荷洪飘了,心思全在中原爭霸,全在收拾北方、平定天下的美好畅想中。
也因如此,当听到西面的一些消息,比如河东的“苟逆”在吸纳西迁的秦雍流民时,洪虽然有些讶异,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苟政这些逆党,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一些乘隙窃据河东的流贼罢了,若非他们这些英雄豪杰被中原乱局牵扯,任一人,都可提兵击灭之,前者让其逃脱,也只是其幸运罢了.....
臣下毛贵与辛牢,倒是进言奉劝荷洪,说苟氏实力虽然弱,但十分坚韧,不可小,宜早除之。但洪却认为,他正欲平定中原,成就王霸之业,岂能因一小小蠡贼而分心他顾?
待他消灭群雄,遣师西赴,盘踞河东弹丸之地的苟逆,顺手可灭,不足为患?
荷洪看法,不能全以傲慢自负定性,也並非全无道理,他唯一的小乃至忽视的,只有一点,
执掌河东苟氏集团的是苟政!
进入二月的时候,北方的局势已经彻底换了新顏。李魏兴於鄴,氏起於枋头,石祗、石琨兄弟在裹国抱团取暖,苦苦维繫著“羯赵”这面破烂旗帜,六夷將校、地方军阀,依旧割据一方,等待著新一轮的下注。
但北方这个乱局,参与者绝不只是羯赵这些残余势力,群豺之外,更有猛虎饿狼。
在北方,已经积粮练兵半年有余的慕容鲜卑,终於不再按捺了,燕王慕容正式下令,挥师南下,三路伐赵,目標直指幽州。慕容恪、慕容霸这两个慕容群英中最杰出的两名统帅,都在征伐之列。
在南方,那个有“殷浩不出,奈苍生何”之名,那个被建康朝廷视为大救星,那个曾经在千呼万唤中方被请出山的大名士、大清谈家殷浩,终於被彻底被摆上前台,全面负责北伐事宜。
需要提一点,比起北伐,殷浩更重要的使命,乃是制衡声势日益壮大的桓温。在中原喧闹之余,在荆州磨刀霍霍的桓温,几度请命北伐,然而由会稽王司马昱秉政的东晋朝廷,哪敢让桓温去,要是真让他北伐成功了,如何制之?
但是,北伐这种政治正確又实在难顶,只能另闢蹊径了,只不过,把希望寄托在殷浩这样的名士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滑稽且荒诞的事情。
殷浩如羊,桓温如虎,以羊制虎,最终的结局怕也只是羊入虎口罢了。当然,在这个阶段,环绕在殷浩身上的光环,还是十分耀眼的,毕竟是被视为管仲、孔明一类的匡扶济世大才。
而在全天下的目光,都持续聚焦於中原、河北,聚焦於鄴城时,苟政对这些,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只投以极其微弱的关注。
回到安邑后,他的注意力,就已经彻底转向关西,望向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