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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务府总管的籤押房內,烛火摇曳。
易小川坐在原本属於李德福的那张宽大梨木椅上,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扶手。
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属於前主人的痕跡已被彻底清除,薰染上了新的、淡淡的檀香。
短短数月,他从永巷刷马桶的贱役,爬到了这內务府数一数二的位置,掌管內廷部分用度採买、宫人调度,手中已然握有不小的实权。
他微微闭上眼,感受著这份权力带来的虚幻踏实感。
胸口那虎形烙印似乎也隨著他心境的变化,传递出丝丝温热的暖流,滋养著他曾被废黜的身体,那股微弱的气感在丹田內盘旋,让他精力远比寻常宦官旺盛。
然而,玉漱那双带著怜悯与恐惧的眼睛,总在不经意间闪过脑海。
他甩甩头,试图將这份软弱驱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能有软肋。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
谁?!
易小川猛然开眼,心臟骤然收紧。
他看到龙一那张冷峻如同石刻的脸出现在烛光边缘,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平静地看著他。
几乎是本能,易小川从椅子上弹起,迅速躬身行礼,姿態放得极低:
“龙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龙一摆手。
他走进房间,目光隨意地扫过屋內的陈设,最后落回易小川身上。
“李德福的位置,坐著可还习惯?”
易小川心头一凛,不敢抬头:“全赖大人栽培,小川不敢有片刻懈怠。”
龙一不置可否,走到案前。
“陛下有令。”
易小川立刻跪伏在地:“奴才聆听圣諭!”
“项少龙往东海遁走,踪跡成谜。陛下有旨,著你以『採办东海奇珍』为名,出宫前往东海沿岸,查探其下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易小川心中剧震!
项少龙?!
那个连嬴政都视为心腹大患、能让雅夫人念念不忘的男人!
让他去查?这任务何其艰难,又何其危险!东海茫茫,何处寻觅?
但他不敢流露出丝毫犹豫,立刻应道:“奴才领旨!必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嗯。”龙一微微頷首,话锋却陡然一转,“此行,带上雅夫人。”
“什么?!”
易小川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掩饰的抗拒,
“大人!雅夫人她……她已神志不清,疯疯癲癲,带上她,只怕……只怕是个拖累,恐误了陛下的大事啊!”
他是真的不愿。
那个疯女人,不仅是个累赘,更是一块烫手山芋。她知道的太多,精神状態又不稳定,隨时可能惹出祸端。
更何况,他亲手杀了李德福,间接逼疯了她,与她同行,无异於与毒蛇同眠。
龙一的眼神骤然转冷,
“你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易小川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连忙重新伏低身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只是担心……”
“陛下自有深意。”龙一带著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项少龙念旧,雅夫人必有用处。你只需记住,人,要活著找到,或者,活著带回来。若是带不回来……”
龙一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易小川如坠冰窟。
“奴才……明白。”易小川咬著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
“准备一下,今夜子时,西偏门出发。会有人接应你们。”
龙一说完,不再看他,悄然退出了房间。
易小川跪在地上,良久没有动弹。烛火將他伏地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带上雅夫人……他仿佛已经预见到一路上的鸡飞狗跳和无穷麻烦。
这疯女人,就是他这场前途未卜的亡命之旅中,最不可控的变数。
……
子时,咸阳宫西偏门。
这里远离宫城中心,守卫相对稀疏,夜色浓重,只有几盏风灯在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门洞的阴影里,拉车的駑马不耐烦地打著响鼻。
几名穿著普通护卫服饰、但眼神精悍的汉子默立在周围,气息沉稳,显然是龙一派来的影密卫好手。
易小川换上了一身便於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斗篷,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
他看著那辆密封的马车,眉头紧锁。
车帘被掀开一角,一个披头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婆子几乎是架著塞了进去。
正是雅夫人。
她似乎挣扎过,髮髻散乱,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声,眼神空洞而狂乱。
“动作快点!”
易小川压低声音,不耐地催促道。他只想儘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马车轻微晃动了一下,车夫一抖韁绳,车轮缓缓转动,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轆轆的声响。
易小川一夹马腹,跟在马车旁,几名护卫也翻身上马,无声地护卫在前后。
队伍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宫门,融入了咸阳城沉睡的街道。
街道空旷,只有更夫梆子的回音偶尔传来。
夜色下的咸阳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而压抑。
易小川回头望去,巍峨的咸阳宫城墙在夜幕中只剩下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黑色剪影。
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暂时脱离樊笼的些微轻鬆,有对前路未知的忐忑,更有对身边那个疯女人的深深厌烦。
就在马车即將驶出最后一条通往城门的街道时,异变陡生!
“我不去了!!”
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女声从马车里炸响,划破了夜的寧静!
“放我下去!我不走!我不要离开咸阳——!!”
是雅夫人的声音!
但此刻这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娇媚或哀怨,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抗拒。
易小川脸色一沉,勒住马韁。
护卫们也立刻警觉起来。
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里面传来挣扎、碰撞和婆子低声呵斥的声音。
“拦住她!別让她出来!”易小川低喝道,心中涌起一股邪火。
这疯女人,果然一开始就不该带!
车帘被猛地扯开一道缝隙,雅夫人那张苍白扭曲的脸露了出来,她双手死死扒著车窗边缘,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盯著后方那越来越远的咸阳宫方向,仿佛那里不是囚禁她的牢笼,而是唯一能庇护她的所在。
“回去!我要回去!!”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著,泪水糊满了脸颊,“咸阳……我要不离开咸阳……我会死的……少龙……少龙会杀死我的!!”
她的话语顛三倒四,充满了疯癲之意。
易小川骑在马上,冷冷地看著她这番丑態,心中只有鄙夷和烦躁。
这女人果然是疯了,而且疯得不可理喻!
之前为了离开冷宫,不惜以色相和秘密为诱饵,如今真的离开了,反而要死要活地要回去?
之前不是说和项少龙多么恩爱?真是天大的笑话!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疯病发作的又一种表现形式罢了。
“堵住她的嘴!別让她再嚷嚷!”易小川对车內的婆子厉声吩咐,语气中不带一丝温度。
一名婆子闻言,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块汗巾,粗暴地塞进了雅夫人还在嘶喊的嘴里。
“呜……呜呜呜……”雅夫人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身体依旧在徒劳地挣扎,那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髮丝,死死地望著易小川,仿佛在祈求他改变主意。
但易小川只是漠然地转开了视线,对车夫挥了挥手:“继续走,加快速度!”
马车再次启动。
雅夫人被堵著嘴,按在车厢里,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泪水浸湿了粗糙的汗巾。
易小川催马跟上,不再回头看那越来越小的咸阳城。
他只觉得耳根终於清静了些,至於雅夫人那反常的恐惧和哀求,在他心中没有激起半分涟漪,只更加坐实了她是个累赘和疯子的判断。
夜色茫茫,前路未知。
一个太监和一个陷入癲狂的女人,在一队护卫的押送下,向著东海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