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少女的初恋(1)
“如果我说我爱你又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光。”
曾鲤回到家,打开电视机,某个频道里正在播放《百年电影回忆录》,歷数各位大师级导演的生平,在讲到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一生的时候,念出了这句台词。
曾鲤端著杯子站在电视机面前,久久没有挪开。
这对白来自曾鲤青春期的那部性启蒙电影。初二暑假的下午,几个要好的女生约在同学家借著做作业的名义,趁著父母不在家一起偷偷看碟。先是看恐怖片,然后为了缓和下气氛,大家看了《云上的日子》。
对於挤在沙发前的小女生们而言,整个电影完全不知所云,唯一的噱头便是那些赤裸裸的情慾。
曾鲤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看著屏幕上的画面心里有些胆怯、有些不解,却和別人一起装著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曾爸爸回来说给曾鲤找了个家教,她下学期就初三了,学习上实在得加把劲。
“男的女的?”曾妈妈问,“別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我表婶的侄儿,你又不是没见过,人家在北京念大学。”曾爸爸说。
“你哪个表婶?”
“我妈表哥,四表舅家那个。”
“你妈家里那几个表兄弟,没一个好东西……”曾妈妈开始数落丈夫的亲戚,没完没了的,隨即便是两人无休止的爭吵。
曾鲤假装上厕所,躲了起来,听他们从上一辈的事情爭执到两人结婚前的种种,最后吵到自己身上,曾鲤本以为早该习以为常,但是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流了泪。
这种事情从小到大不知道遇见多少回,从记事的时候就开始了。有时候她去同学家,看到別人家和气融融的一家三口,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或许等他们走后,也会和自己的爸妈一样摔盆子砸碗吧?曾鲤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她的父母连掩饰都不会,会当著她同学的面吵架动手,所以她再也不敢往家里带人。
周末的时候,本以为家教的事情会不了了之,没想到曾爸爸却把男孩带了回来。
那不是曾鲤第一次见到於易。
两家人虽然是挺远的远房亲戚,但是有一次清明节老家办清明会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有去。她对几十个亲戚都没什么印象,对於易却记得很深刻,因为奶奶牵著她,让她叫他:“小表叔。”
然而当曾鲤在家再次见到於易的时候,却发起窘来。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大人教什么就叫什么。如今让她对著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叫小表叔,她实在是难以启齿。
曾爸爸说:“小鲤,怎么不叫人?”
於易笑了下,“就叫名字吧。”
曾鲤在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只在客厅一侧有一张小床,要是做作业就去爸妈的臥室里的小书桌上。於是,於易也在臥室里给曾鲤补习。
於易是他们家超生的,为此到了七岁才上到户口。但是连四表舅婆本人也没想到老来得的儿子,念书却极聪明,在整个县城都是有名的,去年考上大学后,他们学校还拉了一条大红色横幅在大门口,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於易暑期回家后,好多人找他做补习,最后在曾爸爸的要求下,好不容易挪出每个星期的二、四、六上午,来给曾鲤补英语、数学和化学。除了星期六以外,其他时间家里就他们两个人。既是亲戚又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所以曾妈妈没有多余的担心,而曾鲤本人则压根没有往別处想。
她念完初二,还没有来月经初潮,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比同年级的姑娘对於男女有別的认知来得要迟钝些。
后来,第二个星期六,曾爸爸和曾妈妈又开始爭吵。当时她正坐在於易的身边,而他正在给她讲几何题。听到外面的动静,她手上的笔顿了下。他们的声音几乎压过他,於是他也停了下来。哪知这种等待却是遥遥无期的。最后,於易起身將臥室的门关上了。
曾鲤窘迫地看著他,以为他是厌烦了。
却不想於易回身对她笑了笑,“咱们不理他们。趁机休息下,我给你讲个笑话。”
於易是个开朗的人,口才也很好,讲起故事来活灵活现的,让曾鲤听得目不转睛。正要讲到笑点的时候,曾妈妈却突然推门而入。咚的一声,嚇了曾鲤一跳,也让於易的故事戛然而止。
“曾鲤你说,我和你爸要是离婚,你跟著谁?”曾妈妈劈头就问。
曾鲤愣在座位上。这种问题,她被问过无数次,可是有必要当著外人的面继续这么问吗?
还没等曾鲤回答,曾爸爸就追了过来,吼道:“离啊!谁怕谁?!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就指望著傍个比老子有钱的……”
两个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著,將曾鲤与於易扔在那里。
最后,曾爸爸一怒之下,摔门走了。
曾妈妈还不忘记追出去吼了一句:“一吵架就拿著老娘的钱出去喝酒吃饭,孩子又不跟著我姓,凭什么归我管!”说完也將围裙一扔拿起包就走了。
那些原本极刺耳的声音,倏地就从空气里消失了。
於易问:“他们经常这么吵?”
曾鲤慌乱地说:“不是啊,没有。真的没有。”隨后,自己也心虚地咬了咬下嘴唇。
“你別老用门牙咬嘴,会成兔牙的。”於易说。
听了他的话,曾鲤更窘了,急忙鬆了嘴。
而於易却將门牙故意咬起来,学成兔子的样子逗了逗曾鲤。曾鲤却仍然愁眉苦脸的,没有笑。
於易又说:“兔牙有好处的,知不知道?”
“什么?”
“啃西瓜皮的时候,很方便,不会弄脏脸。”说著,他还模擬了一个动作。
第一次听到这么离奇的好处,曾鲤憋不住笑了。
於易看著她的笑脸,说了句:“好孩子。”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八月底,於易结束了暑假,回到了学校。
冬天的时候,曾鲤上著上著体育课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跑去厕所一看,裤子被血弄脏了,她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慌乱,没有失措,她是班里最后一个来初潮的女生,耳濡目染早就熟知一切,她平静地先垫了点卫生纸,然后夹著腿去小卖部买了卫生巾。
她回家告诉妈妈,曾妈妈却一脸平淡地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仅仅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父母的个性都太张扬的缘故,曾鲤从小就极其安静胆小。他们住在城边的拆迁安置房里。楼下是个四合院,院子里本来是车库,却被租给別人专门办丧事。
当地的习俗是人去世后,亲朋好友要守三天孝,然后才能送去火化。
一般人不在家里摆棺柩,因为忌讳,而城里做这个生意的地方不多,於是一年到头楼下院子都很忙。有些迷信一点的家属,还会请人来吹拉弹唱做道场,无论白天黑夜。邻居们都有意见,但闹也闹过,吵也吵过,就是没辙。
而曾鲤的烦恼却是停在那里的尸体。
十多年前的时候,还没有流行起殯仪馆里的那种冰棺。而是简陋的两条凳子,上面放一块木板,尸体盖著一块白布就放上面了。不知为何,尸体下面的地方还会燃一盏油灯。
后来她才听邻居说,油灯就是魂,那三天是不能灭的,灭了不太好。具体这个不太好指的是什么,曾鲤不敢继续打探下去。
她每天回家要路过那里几次,每次都绕得远远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白布和那油灯,待一绕过去就立刻撒腿跑上楼。
初三最后一年,学校没有了晚自习,但是老师偶尔会安排补习。因为家近,因为爸妈很忙,因为治安还不错,反正各种原因,曾鲤每次补习后都是自己回家的。她一般到家九点多一点,正是办丧事最热闹的时候,那些来守灵的人,有的打牌,有的吹牛聊天,有的剥生、吃瓜子,反正人很多,反倒显得热闹喜庆。
可是,最令她恐惧的不是晚上,而是早晨。
曾鲤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就要出门。冬天的时候,七点天还没亮,楼下昨晚负责熬夜守灵的人已经回去睡了,而第二天接班的人还没来。偶尔会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白布下的尸体和颤颤巍巍的油灯。
有时候周边只要有一点响动,都会嚇得她想尖叫。
后来曾鲤忍不住把这感受告诉爸妈,没想到爸妈直接拉著她去找那老板,“你们做生意把我女儿嚇著了!怎么办?怎么赔?”然后邻居们一起参与过来,又是漫无止境的拉扯和吵闹。
没过多久寒假来临,於易又回来了。
那天,一群人在大伯家吃团圆饭。大概是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反而变得爱热闹。这一年大伯就把奶奶娘家能来的亲戚全部都请了来。曾鲤坐在奶奶身边听她嘮叨,在一堆来客里看到了於易。
她忍不住叫了他。
他走过来先和曾鲤奶奶打了招呼。
“哎,我还说曾鲤在喊谁呢!怎么这么没礼貌,教你的都忘了?”奶奶略带疼爱地责骂著孙女儿。
曾鲤尷尬地张开嘴又合上,最后又张开嘴叫了一声:“小表叔。”
於易一边答应著,一边笑嘻嘻地朝她眨眼睛。
堂妹也凑了过来,她比曾鲤小不了几个月,却在奶奶的吩咐下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小表叔。”
可是,她却没曾鲤这么好打发,伶牙俐齿地说:“小表叔!小辈给您拜年了!恭喜发財,红包拿来!”
於易顺势將茶几上摆的桔子扔在堂妹怀里,“给。”
“这是我们家的桔子,算哪门子红包。”堂妹不依他,便扑了过去。
然后,一群半大的孩子就嬉闹了起来。
曾鲤静静地在旁边看著,不知怎么的,有点失落,原来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小表叔”。
直到开饭,曾妈妈都没有出现,曾爸爸烦躁地说:“估计她有事不来了,大家吃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在座的人面面相覷。
饭后,奶奶又开始拉著人话家常,一时间又说起曾鲤的学习来。
“你爸说人家於易给你补了一个暑假的课,有效果吗?”奶奶问。
“有的。”曾鲤答。
於易笑:“正好,我要下月底才回学校呢,过几天继续上你家给你补习去。不过初三要考些什么我都忘光了,回头得看看书。”
“还不谢谢人家?”奶奶又说。
曾鲤看了於易一眼,“谢谢小表叔。”
“这孩子说话跟挤牙膏似的,教一句说一句。”奶奶嘆气。
过了两三天,於易又开始上门服务了。这一回他去借了好些复习题,有计划地替曾鲤布置起任务来。
隔三岔五也会遇见曾鲤父母吵架。
於易几乎已经习以为常,而且他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无厘头的笑话讲给曾鲤听。
父母吵架最厉害的那次,曾爸爸把所有的碗都砸了,然后两个人留下一片狼藉,各自离开。
於易问:“你中午吃什么?”
“冰箱里有剩饭剩菜,热一热就好了。”
“晚上呢?”
曾鲤想了想,“再热一热。”
於易嘆了口气,替她把那些碎片收拾起来。
“別担心。其实我妈放不下我,每次都折回来做饭给我吃的。”曾鲤说。
於易不太相信地瞅著她。
曾鲤急了,“真的,真的,真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要是以后想要撒谎,你別著急也別慌,不然一下子就被识破了。你就笑嘻嘻地对別人说:『真的,比珍珠还真。』”
曾鲤愣愣地看著他。
“小鱼。”於易叫她。
“嗯?”
“你要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离开家可以独立了,会发现爸爸妈妈其实也挺好。”於易说。
“嗯。”曾鲤埋下头,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出来。
於易急忙说:“你別哭啊,哭起来多丑,笑起来好看,说不定长大了像王祖贤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