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是漫长而又平静的等待。
许峰没有再联繫伊万,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多余的接触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像一个真正的游客,白天在莫斯科的街头閒逛,晚上则回到旅馆,用雷达监控著周围的一切。
他去了红场,看著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闪耀。
他去了列寧墓,隨著沉默的人流,瞻仰了那位伟大导师的遗容。
他走过莫斯科大学,看著那些洋溢著青春气息的年轻学生,他们穿著朴素的衣服,谈论著国家的重建和未来的理想。
这座城市,像一个刚刚经歷过一场大手术的巨人,虽然步履间还带著蹣跚和疲惫,但每一个细胞里,都迸发著顽强的生命力。
许峰的心里,却始终有一块地方是空著的。
他想起了林雪。
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离开的时候,淮海战役还没有开始。
如今算算时间,那片中原大地上,恐怕早已是炮火连天,血流成河。
她所在的华野总医院,肯定是最忙碌的地方。
他能想像到,她穿著白大褂,不知疲倦地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清瘦的脸上沾著血污和汗水。
他甚至能想像到,当她面对军中某些浑人时,会是怎样一副倔强又不肯服输的模样。
那个女人,看著柔弱,骨子里却比谁都硬。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写了一半的信纸,上面的墨跡已经有些模糊。
他想给她发一封电报,告诉她自己在这里,一切顺利。
告诉她,他很快就会带著希望回去。
可是,电台还没到手。
这种等待,比在战场上等待衝锋號角还要煎熬。
他的心,一半在莫斯科冰冷的寒风里,一半在淮海泥泞的战壕边。
第三天上午,许峰再次来到阿尔巴特街的旧书店。
还是那个储藏室,米哈伊尔已经在等他了。
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严肃,反而带著一丝如释重负的轻鬆。
“元帅同意了你的所有条件。”米哈伊尔开门见山,將一份重新擬定的文件递给许峰:“粮食五十万吨,一年付清。价格按国际市场价七成。猪肉的事,以后再说。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许峰接过文件,仔细看了一遍。条款清晰,权责分明,確实是他提出的版本。
“元帅还让我告诉你,”米哈伊尔指了指文件的末尾:“他私人赠送你一个步兵团的冬季装备,包括衣、毡靴和防寒手套。他说,东方来的战士,不能在东北的冬天里冻著。”
许峰的心头一热。这位铁血元帅,在冷酷的政治算计之下,还保留著一份军人之间的温情。
“替我谢谢元帅。”许峰拿起笔,在文件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米哈伊尔也签了字,將其中一份递给许峰:“好了,我们的『生意』,现在正式开始了。第一批装备,半个月后会抵达黑龙江边的拉夫罗夫卡。你们的人,准备好接收。”
他顿了顿,又从脚边的一个帆布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铁盒子。
“这是你要的电台。美式的,体积小,功率大,我们从德军手里缴获的。密码本和呼號在里面。为了安全,我们只会单向联络,每周三晚上九点,我们会向你通报装备的运输进度。”
许峰接过电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於落了地。
“合作愉快。”他伸出手。
“合作愉快。”米哈伊尔握了握他的手,转身离开了。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许峰提著电台,准备离开书店的时候,伊万却行色匆匆地从外面闯了进来。
他一把拉住许峰,將他拽回了储藏室。
“出事了。”伊万的脸色很难看,声音压得极低。
“怎么了?”许峰的心往下一沉。
“贝利亚的人,好像闻到味儿了。”伊万喘著粗气:“就在昨天晚上,国防部主管后勤装备报废的副部长,安德烈耶夫少將,被国安部的人带走了。理由是『生活作风问题』。”
许峰的瞳孔猛地一缩。
安德烈耶夫,这个名字他虽然不熟,但也知道,他是罗科索夫斯基计划里,负责在文件上签字的关键人物之一。没有他的签字,那批“报废装备”根本出不了仓库。
贝利亚这招太狠了。他不直接动罗科索夫斯基,而是把他手下的关键人物给端了。这就好比下棋,不吃你的“帅”,而是吃掉你的“车”,让你寸步难行。
“元帅知道吗?”许峰问。
“肯定知道了。现在整个国防部都人心惶惶。”伊万的脸上满是忧虑,“许,这件事恐怕要黄了。安德烈耶夫一倒,谁还敢在这份文件上签字?这口黑锅,没人背得起。”
许峰沉默了。他看著手里的电台,又看了看那份刚刚签署的协议。煮熟的鸭子,难道真的要飞了?
他脑子里飞速地转动著。
退缩是不可能的。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硬顶也不行。跟贝利亚的国安部硬碰硬,罗科索夫斯基也得掂量掂量。
必须想个办法,绕开这个死结。
“伊万,你马上联繫元帅。”许峰忽然开口,眼睛里闪著光,“不,你联繫不上他。你帮我给米哈伊尔带个话。”
“什么话?”
“让他告诉元帅,別在『报废装备』这棵树上吊死。”许峰的语速很快,“既然这条路被堵了,我们就换一条路走。”
“换什么路?”伊万一脸茫然。
“我们的部队,现在叫什么?”许峰反问。
“龙国人民解放军啊。”
“对,人民解放军。我们是兄弟般的军队,我们的目標,都是为了解放全人类。”许峰的嘴角,勾起一个有些古怪的弧度,“既然是兄弟,哥哥支援一下弟弟,不是很正常吗?”
伊万还是没明白。
“我的意思是,”许峰一字一句地说道,“把这批装备的性质,从『报废军事装备处理』,改成『对兄弟国家农业生產的无偿援助』!”
“什么?”伊万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坦克是农业援助?衝锋鎗是农业援助?”
“t-26怎么就不能是拖拉机了?”许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它有履带,动力强劲,非常適合在东北的黑土地上开荒。把炮塔拆了,后面加个犁,就是一台大马力拖拉机。波波沙衝锋鎗,火力猛,射速快,可以用来打野猪、打黑熊,保护农田嘛。至於那些大炮,可以用来在山区开山炸石,修建水库。这都是为了发展农业生產,有什么问题吗?”
伊万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著许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觉得这傢伙简直是个天才。不,是个疯子。
把坦克说成拖拉机,把衝锋鎗说成猎枪,把大炮说成开山工具……这种指鹿为马的本事,他只在那些最不要脸的政客身上见过。
“这……这能行吗?”伊万结结巴巴地问。
“怎么不行?”许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一来,这件事就不归国防部管了,也不归安德烈耶夫管了。它变成了农业委员会和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的事。元帅在经济领域的影响力虽然不大,但找两个委员会的委员,签署一份『援助东北兄弟进行农业生產』的文件,总比在国防部內部顶著贝利亚的压力要容易得多吧?”
“而且,名头也好听。將来就算有人翻旧帐,这也是元帅高瞻远瞩,提前布局,巩固我们两国兄弟般的情谊。这不仅不是黑锅,反而是一份政治功绩!”
伊万彻底服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他看著许峰,就像在看一个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魔术师。
“好,我马上去找米哈伊尔。”伊万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异样的光彩,“许,你这傢伙,不去克里姆林宫当官,真是屈才了。”
说完,他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许峰看著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在这片土地上,想办成点事,有时候就得比官僚更官僚,比流氓更流氓。
他提著电台,走出了书店。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知道,最后的难题已经拋出去了。
现在,就看罗科索夫斯基有没有魄力,陪他一起“指鹿为马”了。
……
一个星期后。
莫斯科郊外的一片白樺林里,许峰见到了米哈伊尔。
这位元帅副官的表情,像是刚打完一场恶仗,疲惫中又带著一丝兴奋。他递给许峰一个信封,里面是全新的通行文件和运输计划。
“元帅说,你是个天才的混蛋。”米哈伊尔的语气里,有钦佩,也有哭笑不得,“农业委员会和外经委那边,已经搞定了。第一批『农用机械』,三天后出发。路线不变。”
许峰悬著的心,终於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罗科索夫斯基,终究还是选择陪他赌了这一把。
“替我再次感谢元帅。”许峰郑重地说道。
“元帅还说,”米哈伊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们的粮食运到莫斯科,他要亲自请你喝一杯。用你说的,打野猪的『猎枪』,去打真正的黑熊。”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情办妥,许峰也该准备离开了。他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他订了三天后返回哈城的火车票。
离开之前,他想去一个地方。
新圣女公墓。
那里,安葬著许多在卫国战爭中牺牲的苏军將士,其中,有几个是他曾经的战友。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天空中飘著细密的雪粉。公墓里很安静,只有寒风吹过松枝的呜咽声。一座座覆盖著白雪的墓碑,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庄严而肃穆。
许峰穿著一件深色的旧大衣,手里拿著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找到了那几座熟悉的墓碑,將鲜一一放下,用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露出上面鐫刻的红星和名字。
“瓦洛佳,我来看你了。我们胜利了,你看到了吗?”
“米歇尔,你小子总说打完仗要去当个诗人,现在可以安安稳稳地写了。”
“米沙,你最喜欢的伏特加,我带来了。”
他拧开隨身带著的酒壶,將辛辣的液体洒在墓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著,任由冰冷的雪落在他的头髮和肩膀上。
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在战火中一起抽菸、一起骂娘、一起衝锋的兄弟,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把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而他,还活著,还要继续战斗。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双脚都有些麻木,许峰才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了墓园的小径尽头。
那人也穿著一件厚重的军大衣,戴著一顶毛绒绒的军帽,帽檐压得很低。
她捧著一束白色的雏菊,正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她的步伐很稳,但不知为何,许峰却从她的背影里,看出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当她走近,抬起头,看到站在墓碑前的许峰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那束雏菊,“啪”地一声掉在了雪地里。
那张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震惊、狂喜、委屈,以及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许峰?”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著一丝不確定,仿佛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许峰也愣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她。
伊莉莎。
两年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一些,脸部的轮廓更加分明,少了几分当年的飞扬跳脱,多了几分风霜沉淀后的沉静。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像西伯利亚的蓝天,清澈而炽热。
“伊莉莎。”许峰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有些乾涩。
他乡遇故知,本该是件喜事。
但想起了在西伯利亚那个冰冷的夜晚,她將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这个女人,为他付出了太多。而他,却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伊莉莎快步走上前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仿佛要把这两年错过的时光,都一眼看回来。
“我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他们。”许峰指了指身后的墓碑。
伊莉莎的目光也落到那些墓碑上,神色黯淡了几分:“我也是。今天是我哥哥的祭日。”
她弯腰捡起那束散落的雏菊,轻轻地放在其中一座墓碑前,低声说了几句俄语。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只有雪无声地飘落。
“你还好吗?”还是许峰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