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经歷了一趟地狱列车。”
山口秋子的声音像是在漏风,每一个字都带著冰冷的颤音。
客厅里温暖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小林雪子握著她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冰冷和颤抖。
许峰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著山口秋子,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手术刀一样,剖析著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很可能就是这次“偶遇”的关键。
“战爭要结束了,上面下达了紧急撤离的命令。”
山口秋子像是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空洞:“我们这些从国內派去的技术人员和家属,被集中起来,登上一列密闭的闷罐火车。他们告诉我们,这是为了安全,是『玉碎』前的最后转移。”
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他们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为了『处理』掉我们这些知道太多秘密的包袱。”
“火车开动后,我们才发现不对劲。所有的车窗都被木板钉死,车门从外面锁住。”
“一节车厢里挤了几十个人,空气混浊,连转身都困难。”
“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一个用来排泄的木桶。那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的敘述很慢,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小林雪子的心上。
她虽然没有亲身经歷,但仅仅是想像,就足以让她不寒而慄。
“一开始,大家还保持著体面。但很快,飢饿和绝望就开始蔓延。”
“有人为了抢夺別人私藏的一点水而大打出手,有人因为孩子哭闹而崩溃地咒骂。体面、尊严,在那种环境下,一文不值。”
“第三天,开始死人了。先是老人和孩子,然后是体弱的女人。”
“尸体就堆在车厢的角落里,很快就散发出臭味。”
“活著的人,和尸体挤在一起,呼吸著死亡的气息。那不是火车,那就是一口移动的棺材。”
山口秋子停了下来,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小林雪子轻轻地拍著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峰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却愈发深沉。
他经歷过尸山血海,但这种將自己人当作垃圾一样处理掉的冷酷和残忍,还是让他感到心惊。
这已经不是战爭,而是纯粹的反人类。
“我以为我死定了。”山口秋子缓过气,声音沙哑:“就在火车经过奉天的时候,它停了下来。几个穿著宪兵制服的人,打开了我所在车厢的门,念了我的名字。”
“我父亲……我父亲在满铁有些关係,他预感到了不对,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通了高层,才把我从那趟死亡列车上救了下来。”
“我被带走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都用一种……一种混杂著嫉妒、怨恨和祈求的眼神看著我。”
“他们拍打著车门,求我带他们一起走。但那些宪兵,只是冷漠地將车门重新锁上。“
“我听到里面有人在绝望地哭喊:『我们是为天皇陛下服务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那趟列车,根本就没打算开回国內。”
“它的最终目的地,是苏军边境的一处山谷。他们计划在那里,引爆炸药,將整列火车,连同车上所有的人和秘密,一起埋葬。”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小林雪子早已泪流满面。
她终於明白,为什么当初秋子没有和她一起逃走。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她也终於明白,为什么这个曾经天真烂漫的朋友,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任何一个经歷过那种绝望和背叛的人,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在奉天躲了很久,直到战爭彻底结束,才辗转回到东京。”
山口秋子擦了擦眼泪,看著小林雪子,眼神里带著一丝解脱和愧疚:“回来后,我常常去你家那片废墟转转。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能活下来,是一种罪过。我总想著,或许有一天,能看到奇蹟发生。没想到……真的让我等到了你。”
她的故事说完了。一个充满了背叛、死亡和侥活的悲惨故事。
许峰心中的戒备,消解了大半。
这个女人,已经被嚇破了胆。
她的故事逻辑严密,细节真实,与他掌握的情报也能对上。
最重要的是,她对霓虹军国主义的恨,是真的。
那种被自己所效忠的对象当成垃圾一样拋弃的怨毒,是装不出来的。
她现在不是一个潜在的敌人,而是一个可以爭取的、充满了不確定性的……盟友。
“先吃饭吧。”
就在两个女人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时,许峰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福田已经將食物端了上来。
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碟酱菜,还有一小锅冒著热气的味噌汤。
在如今的东京,这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盛宴。
许峰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一个惊天秘密,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山口秋子和小林雪子都愣了一下,看著他。
许峰拿起碗筷,夹了一口米饭放进嘴里,咀嚼著,然后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评价道:“米不错。”
“……”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两个女人的眼泪都憋了回去。
气氛瞬间从悲情剧切换到了某种奇怪的日常频道。
小林雪子又气又好笑,她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许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总是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做出最煞风景的事情。
但不知为何,他这副样子,反而让两人紧绷的心弦鬆弛了下来。
是啊,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山口秋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眼角还掛著泪。
她也拿起了碗筷:“铃木君说得对,先吃饭。雪子,你尝尝,这还是我家以前囤的米。”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而又温馨的氛围中吃完了。
饭后,福田收拾了碗筷,又送来了一壶热茶。
山口秋子为他们安排了住处,就在隔壁的一间客房。房间很乾净,被褥也散发著阳光的味道。
“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吧。”山口秋子站在门口,对他们说,“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她走后,许峰关上门,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整个房间。
窗户、地板、墙壁,任何可能藏著窃听器或者窥视孔的地方,他都没有放过。
万用雷达也开到了最大功率,確认周围没有任何异常。
“你觉得……她可信吗?”小林雪子坐在床边,轻声问。
“七分可信,三分存疑。”许峰给出了他的判断:“她的恐惧和怨恨是真的,但人在绝望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安全,完全寄托在別人的良心上。”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看著外面院子里那棵在寒风中摇曳的松树。
“不过,她现在对我们没有恶意。至少在找到更好的出路之前,我们是安全的。”
小林雪子点了点头。她走到许峰身边,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后背上。
“夫君,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如果没有这个男人,她可能早就死在了锦州的监狱里,或者是在回来的路上,成了某个流民的盘中餐,又或者,在看到家园化为废墟时,就彻底崩溃了。
许峰转过身,將她拥入怀中。他能感觉到怀中人儿的依赖和信任,那份柔软,让他那颗早已被战爭和杀戮磨礪得坚硬如铁的心,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低头,看著她那双在昏暗灯光下亮晶晶的眼睛,忽然笑了。
“叫声一郎听听。”
小林雪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把头埋进许峰怀里,又是害羞又是好笑地捶了他一下:“不正经!”
许峰哈哈一笑,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云散了。
是夜,两人和衣而眠。
许峰睡在外侧,身体保持著隨时可以暴起反击的姿势。
小林雪子则睡得很沉,这是她回到故土后,第一个真正安稳的夜晚。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宅院之外,一场针对他们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时,许峰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一夜未眠,或者说,只是浅浅地眯了几个小时。他的精神始终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客厅里,山口秋子也已经起来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昨晚也没睡好。
三人相对而坐,气氛比昨天更加凝重。
“雪子,你手里的东西……打算怎么办?”山口秋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昨晚的谈话,让她明白,小林雪子之所以被追杀,一定是因为掌握了比她知道的更核心、更致命的秘密。
小林雪子看向许峰。在这个问题上,她完全信赖自己男人的判断。
许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山口小姐。你觉得,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