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君子山
天洲,青阳城郊。
青阳城位於天洲西南,境內有两条大江交匯,一是发源於北齐境內的沧澜江,另一条则是发源於大乾西部的青江。
时至响午,江岸千帆竞渡,到处都是吵吵的声音:
“都苦著张脸干什么?做这一行就得主动,见人先赔笑,金主看到了你的热情,才会打心底里觉得你肯卖力气。”
“就二两银子,爱干不干不干滚。”
“爷,我干,我干,我们一两半就行。”
“舒服那都是留给死人的,想躺著挣钱,你们大可去城西龙吟巷。”
江边码头,一艘小帆船上,莫横空头戴斗笠作力夫打扮,正有模有样的给船上散货盖防水的黑布。
几个没找到活计的码头力夫从不远处走来,看见他异常雄健的身材,掉头又走了:
“娘嘞,这是吃什么长大的?”
“害,长得壮有什么用,还不是劳碌命。”
“其实还是有用的,听说城里的大老爷就喜欢这种牛高马大的,说是弄起来比娘们得劲。”
......
莫横空强忍住一巴掌拍死这几个鱉孙的衝动,不动声色的往四周看了看,隨后才装作休息的模样走进船舱。
船舱颇为空旷,只有两套被褥一张小桌。
头髮白的苍老刀客坐在桌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著桌面,发出嗒嗒声响。
莫横空弯腰走进船舱,在小桌对面坐下:
“青阳的民风也太开放了,我就在外面站了一会,就听到七八个窑子,还有卖鉤子的。”
段寂连眼皮都没抬:
“正常,人活一世,所求无非一个欲字,升斗小民能有多大追求?不逛窑子难道学你我造反吗?”
“百姓还有逛窑子的閒心,说明生活不错,这对王爷不算好事。”
莫横空想了想,没反驳什么,转而道:
“玉寒剑宫和剑雨华那小子的消息送过去没有?”
“昨晚就托人送过去了。”
莫横空眉头微皱:
“对方毕竟是朝廷侯爷,林琅天那老小子敢下黑手吗?”
“不敢。”
.
莫横空没说话,可瞪圆了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他的情绪:
娘的你知道不敢,还搁这装什么运筹呢?
段寂盘坐在地,眼眸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缓缓开口:
“天洲的江湖生意是块肥肉,双方还有血仇,不愁打不起来。”
莫横空眼珠子都瞪圆了:
“这怎么打得起来?林琅天又不傻,那小子要是把身份亮出来,他恐怕当场就会大义灭亲。”
段寂摇摇头:
“你把林琅天看的太轻,朝廷势大不假,可这属於江湖恩怨,他要是二话不说直接把亲儿子宰了赔罪,以后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死了也是遗臭万年。”
莫横空觉得段寂说的挺有道理,刚想开口,就又听见:
“林琅天这老杂毛比较爱惜羽毛,年轻时还给自己的剑法取名《君子剑》,想以此碰瓷老枪魁剑君子的名头。”
“我估摸著,他要真在眾目之下知道了剑雨华这小子的身份,大义灭亲不至於,装病告退,私底下再去磕头赔罪倒是有可能。”
.......
莫横空嘴角微抽:
“你既然知道那老杂毛的为人,还—
莫横空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段寂打断了:
“你不说,我不说,他从哪儿知道人家是朝廷侯爷?”
“你不是.”
莫横空话到一半,突然顿了顿,显然是明白过来。
段寂则是继续道:
“剑雨华此子颇为低调,当上侯爷后甚至连朝会都没去过,別说江湖上了,京城里认识他的人都不多。”
“而且此子侠肝义胆,行事正派,大概率不会仗势欺人,而是会选择以江湖的方式了结私仇。”
“君子山现在只知道玉寒剑宫多了一位妖孽至极的姑爷,还不知道对方身份,等下了黑手,再知道也就晚了。”
莫横空微微頜首,不过他还是觉得段寂的想法有些想当然:
“林琅天和剑雨华都不是蠢人,他们会就这样死磕起来,叫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对於他的质疑,段寂倒是显得相当平静: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磕不起来就磕不起来,咱们的首要任务还是完成王爷交代的任务,对付此子只是顺带的,能提前解决这个隱患自然最好,解决不了也没损失。”
莫横空点点头,想想又道:
“那咱们还要在青阳待多久?”
“两天,等英雄会开完,君子山要是还没反应,就去逮那尼姑。”
洛木鱼是佛门圣地的大佛,还练过至宝《夔牛图》,知道的天人隱秘肯定不少。
最重要的是,这尼姑不知为何突然被朝廷通缉了,还被般若寺逐出了师门,相对而言是个软柿子。
莫横空也觉得在玉寒剑宫不好对付的情况下,去收拾那尼姑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也有些疑惑“她上次不是还捨命为剑雨华此子断后嘛,怎么短短几天就闹到这一步了?”
“咱俩吃住都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就能知道了?”
“呵呵,我看段老运筹帷幌的样子,还以为段老什么都知道呢。”
青阳城郊,君子山。
山有崇高,神圣的意味,往往还象徵著稳固和坚韧。
而君子,则指代品德高尚,德才兼备之人。
单看名字,君子山这名头放眼天下都称得上首屈一指。
不少来学艺的门徒,其实就是衝著君子二字来的。
君子山林家起於微末,原本只是青阳城的小门小户,经营著一家武馆,靠教导城中富家子武艺谋生。
之所以能成为今日的江湖豪门,缘於百年前的一桩往事。
百年前的那一代的剑圣是儒家子弟,祖上还与儒家圣人有些关係,其游歷至青阳城时,见大江大河有感而发,遂在山巔刻下君子二字,后扬长而去,死於武帝平乱。
林家的祖宗是不是第一个发现山巔石碑的人无从考校,反正时至今日,世人只知君子山林家。
林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都在以剑圣门徒自居,直到上代掌门林琅天成长起来,才慢慢改了口风。
林琅天年轻时,还主动向玉寒剑宫老宫主裴擎苍討教过,几招败的外人並不知情,只知道事后他便自称得了指点,自创了镇派剑法《君子剑》。
裴擎苍到死都是天下第一,能得他老人家指点,自然是值得吹嘘的,君子山一直到前些年都宣扬的厉害,现在却也不怎么提了。
响午时分,山腰正堂纷纷攘攘,自各地来的江湖名宿在屋中把酒言欢,畅所欲言。
待客厅內热热闹闹,后方的林家庄却颇为清净。
庄园最后方,有一栋年代久远的小屋,四面的墙皮都有些脱落,泛青的匾额上刻著君子二字。
此处正是林琅天的居处。
林琅天和裴擎苍是一个时代的人物,如今已年逾七十,虽然头髮白,可精气神却极好,持剑而坐的姿態,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屋中还有一人。
君子山掌门林行礼面相约莫五十上下,腰悬宝剑,正身正影直的侍立在门前,气势沉稳。
天人已然超凡脱俗,如无意外,寿数可达二百之数。
这就导致林行礼这个作儿子的,瞧著反而比亲爹都老上不少,如无意外,大概率还会死亲爹前头,来一出百发人送百发人的戏码。
林琅天眼眸微闔,看著门外的儿子,眼底抹过一抹欣慰之色,不急不缓道:
“君子需行仁行义,可仁义只能作表,当不得里。”
“清高廉义,人人敬仰的豪侠积赞不起家业,不择手段,狡诈市偿的小人撑不起脸面,就像表和里,光和影,密不可分。”
“你和行远都做的很好,爹很欣慰,可心里却总觉得亏欠行远—”
林行礼抬起脑袋,面露犹豫的看向亲爹,最后,他像是经歷了莫大的心理斗爭般,长出了一口气:
“爹,这些天我其实一直睡不好,成就天人的机会太珍贵,我怕错过了,会悔恨一辈子。”
“可想著想著,反而又想明白了,爹不方便在天洲行走,这些年一直是行远在暗中付出,我这个作掌门的,光鲜亮丽,坐享其成,哪里还有脸面与弟弟爭。”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
“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可能就是当年没跟行远换一换。”
林琅天微微頜首,看著儿子已经开始泛白的头髮,眼神复杂万分。
世无完人,人不能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他当年接过掌门一职的时候还不懂这些,在江湖上走了一遭,才幡然醒悟。
此后三十年,为了撑起江湖基业,他成了自己年少时最瞧不起的人,不光江湖老辈看不上他,
就连小辈都骂他是又当文立的老杂毛。
他当掌门那会儿,连带著君子山的名声都臭了不少。
不过好在,到了他儿子这一辈,就有了选择的余地,
林琅天將自己拆成了两半,將老大培养成了受人尊敬,毫无瑕疵的正道掌门,圆了年少时的江湖梦。
老二则成了那个做脏活累活的影子,成了少年侠气的现实。
世人都喜欢光鲜亮丽的那一面,林琅天也不例外。
可他后来才发现,可能是出於愧疚,也可能是出於其他的东西,他心底反而更偏爱二子一些。
为此,他甚至不惜与虎谋皮,得了一株紫血参,就是为了补偿二子。
林琅天眼眸微闔,看了看桌案上的玉匣,又看了看门前的林行礼:
“去吧,莫让宾客等久了,失了礼数。”
“有一就有二,爹向来是一碗水端平,下一株就是你的了。”
林行礼听见这话,却是没有急著走,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爹,还有一件事要您亲自过目,是关於玉寒剑宫的。”
听到玉寒剑宫这四个字,林琅天本能的睁开了眼眸:
“谁送来的。”
林行礼边上前递信,边开口道:
“对方轻功相当霸道,直接將信送到了书房,没惊动任何人。”
林琅天没说话,撕开火漆细细打量起来,脸色很快便沉了下去。
侍立在一旁的林行礼见状,也皱起了眉头:
“爹,里面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
说著,林琅天將密信递了过去,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玉寒的心上人—
天赋悟性甚於当年的老枪魁,三两下就败了宗师极限的武夫不仅枪法惊人,刀法同样惊世骇俗,甚至能以宗师之身,逼退天人高手最重要的是,密信最后还特別標註了一句一一此子年不过二十,耻必报!
林琅天看完密信,心里第一个的想法就是荒谬,隨后才是各种复杂心绪。
不多时,林行礼也看完了密信:
“爹觉得可信度有多少?”
“十之六七。”
“这么高?”
听见儿子稍显惊讶的声音,林琅天收敛神色,认真指点起来:
“送信之人的目的不用想,就是想借刀杀人,他既然想让咱们出手解决麻烦,传的消息可能会有所夸大,但绝不会胡编乱造。”
“其次,送信之人能悄无声息將信送到你那儿,说明至少也是顶流宗师的水准,天人也不无可能,信上写的,可能就是其亲身经歷。”
林行礼还是半信半疑:
“若是天人高手,暗中出手杀人应该不难,我从未听闻有宗师能逆伐天人,这未免太过离谱。
“你没见过,不代表世上没有这种妖孽。”
林琅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皮都跳了下:
“不过也不用太忧心,二十不到的年纪,想做到这一点几乎不可能,放眼千年,都找不出几个“爹的意思是。”
林琅天缓缓解释:
“借刀杀人,起码要保证借的这柄刀有杀人的能力,不然就是无用功。”
“也就是说,此子可能有些棘手,但大概率还在咱们能处理的范畴內。”
林行礼明白了意思,看亲爹依旧是一脸凝重的模样,试探性问了句:
“爹是在想送信之人的来歷?”
“我是在想,送信人將此子吹的天乱坠,还说他是裴玉寒的心上人,为何没有提及裴玉寒本人?”
林行礼想了想,回道:
“传言裴玉寒有顶流宗师的实力,可谁都没见过,兴许是名过其实,送信人才没在意。”
林琅天当年被裴玉寒提枪堵门,托大之下差点连第一枪都没接住,可不觉得她是名过其实。
因为太丟人,这事儿他谁都没说,好在裴玉寒不知是出於什么原因,后来也没宣扬出去,这才给他留了一丝顏面。
思索间,林琅天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甚至都开始怀疑送信人真正想让他对付的根本不是那所谓的心上人,而是裴玉寒本人。
但这显然不大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