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凯旋而归
风自北方而来,越过连绵山岭与丘壑高原,携著远方冰雪与血火的气息,吹向那嘉立於平原尽头的巨城一一瓦伦西亚王国的心臟,王都卡斯顿。
队伍缓缓前行,走在最前的,是一位披著残破战甲的骑士。
莱昂端坐在马背上,盔甲上未曾擦净的血跡早已乾涸,在阳光下呈现出深褐色的锈色斑痕,像是时间锻铸的烙印,將战场的记忆钉死在这层冰冷金属之上。
他的坐骑由北境军团所备,鞍具齐整,是归途时的换装,但腰间的那副剑鞘却仍旧陈旧,像他整个人一样,带著泥泞与血跡,一路走下战场。
前方,是北境军团的先遣骑队开道,两翼有披银白披风的骑士列阵而行,马蹄所至,
尘土扬起一道道灰痕。
最初,他们只是走过一些寂静的村镇,田间的零星孩童远远地张望著。
再到后来,钟声在村庄响起时,人群聚至村口一一有人祈祷,有人张望,更多人默不作声地注视著这支从前线归来的队伍。
而当王都城墙的轮廓逐渐在地平线上显现时,整片原野仿佛都在等候这支队伍的归来。
这是一种奇异的肃穆与欢欣交织的气氛。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农夫放下锄头,老妇扶著孩子,主教在村口举起十字,母亲们拉著孩子的手站上土坡,只为目睹那位传说中的骑土。
“西境大捷的凯旋者!”
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声音在风中颤抖,却分外清晰。
“斩敌酋者!”
孩童们高举稚嫩的手臂,模仿著挥剑的动作,欢呼迴荡在道路两旁。
最前方的孩童將手中的野向队伍拋去,那些落在了鎧甲上,落在了马蹄前,也落在了莱昂未曾更换的剑鞘上。
他未说一句话,只是目视前方,眼神像是还停留在战场上,带著没能散去的疲惫和沉默。
前方,卡斯顿的城墙已然清晰可见。
那是一道巍峨挺立的灰白石墙,歷经百年风雨,依旧庄严如初。
高悬的城门仿佛一张沉默不语的巨口,凝视著从远方归来的战士。
王旗在城门之巔猎猎招展,金线织成的银狮在烈风中张爪咆哮,三重王冠高悬其上,
昭示著王族的血脉与统御。
阳光洒落在高塔金顶,泛起夺目的光辉。
一面巨大的战旗正缓缓升起,自主塔顶端徐徐展开一一那是银狮与三重王冠同缀其上的族旗,仅在王族亲临之时,方可升於城上,象徵王室的目光正在注视这一刻。
北境军团的护卫队长於城门前勒马止步,高举右手示意,队伍隨之整肃停驻。
片刻后,一队骑士自城中飞驰而来,蹄声清脆,
为首者身披赤金全身板甲,胸口绘著黑底银纹的王都禁卫徽记,整整十数骑黑金披风的隨行者如影隨形,显然来者身份非凡。
那赤金骑士抵近后翻身下马,盔甲撞击发出沉闷迴响。
他走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有力:
“陛下已於王宫设下私会厅,命我等前来开门迎驾一—恭迎西境凯旋者入都。”
他虽未点名,却自始至终將目光牢牢落在队首的那位年轻骑士身上。
莱昂自马上缓缓抬眼,片刻后回身望向身旁的护卫队长,平静开口:“我一人隨他们进城即可。”
护卫队长闻言一证,眉头微动,显出些许迟疑,
但他没有多言,只是翻身下马,几步走至莱昂马前,单膝跪地,以右拳重重击在胸甲上,盔甲鏗鏘有声。
这是北境军团最高等级的敬礼,只为真正的战场英雄所行。
“愿荣耀与你同在,阁下。”
他低声说道,语气庄重,眼神沉稳而敬佩。
这一刻,他不再是將令的执行者,而是以一名军人对另一位军人的致敬。
隨后,他起身退后,抬起手中旌旗,缓缓转向侧后方。
北境军团的骑士纷纷整肃列队,悄然散开,沿著城外道路分批撤入军营。
城门缓缓开启,沉重的铁轨在石槽中滑动,发出一阵阵低沉咬合的轰响,仿佛这座古老之城正在从沉睡中甦醒,迎接一位应归之人。
禁卫统领转身引路,步伐沉稳。
身后十余骑王都禁卫紧隨其后,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黑金十字披风隨风猎动,每一步皆齐整如一。
莱昂策马缓缓前行,独自一人踏入那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城门一曾是少年时龋独行的起点,如今则是满载血与火归来的终点。
或许也是新的起点。
这是他第二次踏入王都。
上一次,是奉父命之託,孤身千里前来,只为送信求援。
那时的他还未经歷战阵,年少稚嫩,初至这座权贵林立、礼制森严的都城时,带著不合时宜的率直与迟钝,在冷漠与轻蔑间寸步难行。
金顶之下的每一道门槛都仿佛要將他拦在外头,那些披著绣袍的贵族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
而如今,他再度归来,依旧是孤身一人。
只是披在身上的,不再是旅者的披风,而是满布战痕的板甲。
铁与血在他肩头凝结成一道道深褐色的锈痕,剑鞘沉重,步伐缓慢。
他从西境归来,带著未曾洗净的尘土与硝烟,背后是转战千里的尸骨与鲜血,沉默隨行。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铁轨咬合发出低沉的轰响,仿佛將那些战场上的血与火一併隔绝在外。
王都卡斯顿的主道依旧如印象中那般笔直宽阔,两侧是高耸的圆柱与拱顶,嵌金覆银的石刻立在街角,镶嵌彩玻璃的窗户如教堂般圣洁明亮。
阳光从王宫方向洒落,落在石砖之上,鎧甲、马蹄、披风与尘土在其中交织成肃穆的剪影。
王都禁卫早已列於街道两旁,黑金披风垂落,甲面泛出冷光。
他们未发一言,只是在莱昂经过时齐齐挺身,以標准的骑士礼节右拳击胸,盔甲轻响如远钟,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人群也聚集了起来,从王都內城各处赶来有人悄声低语:“那就是他吗?斩敌酋於乌戈平原的將军?”
“还那么年轻———”
“你看他那身甲,斑斑血跡都还在-他从西境一路回来,竟未脱甲片刻。”
“听说,他走的每一步路,脚下都沾著仇敌的血。”
但无人大声言说,更无人出言质疑。
他身上的气息压住了所有的好奇一一那不是荣耀的光辉,而是战后未散的铁与血,是从尸山血海中归来的沉默。
王都主干道自南门而入,笔直通往外廷广场。
道路尽头,金色石阶豌而上,通往那座威严庄重的宫殿群。
莱昂在石阶前驻足仰望。
这一道熟悉的阶梯,他曾踏上一次,那是王都比武大会之后,他以冠军的身份,被受邀进入宫殿,站在荣耀的起点上接受祝贺。
那时他风尘未染,周围是讚誉与期许。
而如今,他步履沉重,身后没有隨从,盔甲未净,带著实打实的战功而来。
他不是为荣耀而来,而是因战火而归。
金阶之上,殿门开。
数名金甲禁卫肃立台阶两侧,一名王宫侍从自门侧缓步走下,神色肃然,躬身一礼,
声音清晰:
“阁下,陛下已在內殿等候。”
莱昂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头,拾阶而上,步入那道敞开的殿门。
北风从高墙上拂过,而在王宫之中,一道早已等待许久的目光,静静落在殿门之外。
那是一双少女的眼眸,温和而清澈,如冬日的湖面,藏著无言的期盼。
她未在街头,也未在人群中。
她在王宫的高塔內,隔著远远的窗,望见那骑士的身影缓缓步入石阶尽头。
一如晨曦门外,那场无言的送別。
她轻声自语,像是回应著什么,又像是久別重逢后的回忆轻响:
“你回来了。”
金色的宫殿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铜轴转动间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一块巨石落入湖底,將外界的喧囂隔绝在门外。
侍从低头躬身,悄然退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偌大的偏殿內只余莱昂一人,静謐得仿佛能听见阳光落地的迴响。
他没有贸然前行,而是静立原地。
这是王宫东侧的一座偏殿,不设仪仗,不见列席官员,四周皆是雕樑画栋与高耸银柱,穹顶之上绘著古老的王国纹章,阳光从高窗洒下,落在地面上的彩绘石砖间,斑驳流转。
这並非朝会之所,却比任何殿堂都更显分量。
殿內的最深处,窗前立著一道身影。
那人背对著光,身形挺拔,肩背微阔,虽不见面容,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威压。
他没有穿戴象徵王权的冕袍,仅是一袭深蓝织金的便服,衣袖垂落,手中未握权杖,
脚下亦无踏金台阶。
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已在等待许久,又仿佛只是临窗望景般隨意。
这便是瓦伦西亚的国王一一查尔斯三世。
王国之主,被誉为瓦伦西亚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君王,彻底稳固住瓦伦西亚王国在南大陆的霸主地位,又在王座之上以睿智平衡旧贵与新贵、边疆与中枢。
他的名字承载著王国数十年的安稳与繁荣,而如今,这道身影却比传言中更为安静、
真实,也更沉重。
沉默在殿中延续。
半响,查尔斯三世终於转身。
阳光掠过他肩头,在他深蓝便服上浮出一道柔光,
他的目光望向莱昂,深邃而清冷,静静地扫过后者那一身未曾更换的战甲破损的护肩,斑斑血痕,乾涸泥跡与擦痕之下,那曾映照胜利荣光的甲片如今已沉沉压身,如铁棺般將战火与牺牲封裹其內。
查尔斯静静凝视著他,眉目不动,仿佛在审视,也仿佛在回忆些什么。
殿中依旧无声,阳光依旧倾洒,而两人之间,却仿佛隔著一整场战爭的重量。
片刻后,他终於开口,声音低沉而缓缓,带著几分难掩的感慨:
“莱昂·维斯——-我的荣誉骑士,拂晓之星。”
他的目光在莱昂身上停留良久,似在確认这身影是否真实存在,语气微顿:
“我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再次见到你。”
莱昂右拳扣於左胸,单膝微屈,恭敬行礼。
“陛下。”他说。
查尔斯三世並未立刻示意他起身,只是定定看著他,良久之后才道:“你可还记得,
上一次你站在我面前时,是何时吗?
“是比武大会之后。”莱昂答。
“那时我对你印象还不深。”国王自嘲地笑了一声,“只是记知道你是个边境男爵之子,剑术精湛、礼节端正,算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他缓缓走下阶梯,声音越发低沉,“可你那天来王宫见我,带来的却是兽人入侵的急报。我承认,那时的我並未当真。”
“是我的轻视与疏忽。”他停在莱昂面前,目光微沉,“也或许,是整个王国都在闭目。”
莱昂沉默不语。
查尔斯三世望著他,开口问道:“奥雷尔派你前来———可曾让你带来什么话?”
莱昂上前半步,从身上取出一封信函,双手奉上:“这是奥雷尔阁下亲笔所写,托我亲自转交陛下。”
侍从上前接过,恭敬地递至查尔斯三世手中。
国王接过书信,垂眸细阅。
主殿內一时寂静,唯有纸页翻动的轻响,在穹顶下迴荡。
待他读罢,缓缓將信合起,抬眼望向莱昂,目光沉凝,神情间浮现几分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我不该等到今日才知道这些消息。”他说,语气平静,“但至少现在,我知道了。”
他转身背对莱昂,声音低了下去:“在这座城市里,有太多人更关心今年的税赋、哪位贵族联姻、哪家领主又该出多少兵———至於前线的血与火,他们往往无暇顾及。”
“他们以为王国仍在往昔那张羊皮地图上划界分土。”
“而你,却是在户堆上撑起了防线。”
他回过身来,目光锐利:“莱昂·维斯。”
“你现在要我如何对待你?一位年轻的骑士?一位乱军中自起的统帅?还是一一未来王国战场上的利剑?”
莱昂抬起头来,眼神清亮。
“我无意求官封爵,只愿为王国血战到底。”他说。
查尔斯三世盯著他看了很久,最终轻轻一笑。
“你与那群口蜜腹剑的贵族不一样。”他缓步走下最后一阶台阶,“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爵位或领地,而是为了延续你父亲的誓言。”
他在莱昂面前站定,手中並未执权杖,却缓缓伸出手,落在莱昂肩上。
“你的父亲,理察·维斯男爵,是王国最忠诚的边境守卫。他死在他该死的地方边地城堡的城墙之上。”
“而你,从那座边境城堡,一路走到了我面前。”
“你曾在王都受过轻视,如今却以大胜归来。”
“你可愿,就此归入王国军列,继续领兵抗敌?”
莱昂直视著国王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答道:
“愿为王国效死。”
这不是誓词,而是决心。
国王目光动容,缓缓点头。
“很好。”
查尔斯三世重新坐回主位,隨手將那封亲笔信放入锦盒之中。
“那你將见证———”他的语气如冬日雪落,“我为你准备的一切。”
“那是你应得的荣耀。”
他抬眸,语气沉静却不失威严:“退下吧,孤的荣誉骑士。”
莱昂轻轻頜首,行礼告退。
宫殿大门隨之缓缓闔上,发出悠长的低吟。
王座之上,国王静静坐著,久久未动。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封信与莱昂留下的那个木匣上,良久,才伸手,揭开那厚重的盖子。
一木匣之中,一颗怒目圆睁、獠牙毕露的兽人头颅静静躺著,双目死死凝视前方,
似乎仍带著未散的戾气与残暴。
查尔斯凝视著那头颅良久,仿佛透过它,看见了那横亘王国南境的血与火,一点点被那些前线土兵的血所浇灭。
他低声自语:
“愿你——真的能成为王国的拂晓之星。”